疫情之下,印度部分工人一夜之间变难民,贫民窟确诊病例仍在增加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0-04-23 12:00

印度班加罗尔,菜市场内一些顾客用头巾当口罩遮住口鼻(摄影/杜风彦)

“(在印度)每一个受访者都很担忧病毒,但是比起迫在眉睫的失业、饥饿和警察的暴力,病毒在他们的生活中则显得不那么真实,不那么在场。”印度作家阿兰达蒂∙罗伊在一篇名为《“大流行”是一个传送门》的文章中写道。

截至4月23日9时,印度累计确诊病例达21370例,死亡681例。3月以来,尽管印度出台了全国范围的“封锁”、“宵禁”等一系列措施,但疫情仍在当地持续蔓延。

部分受疫情影响失业后无法返乡的打工者只能前往贫民窟暂住,这使得贫民窟的人口数量不断增加。目前,世界最大的贫民窟之一达拉维有189个确诊病例,成为印度疫情中最令人担忧的一部分。美国一名疾病研究学中心主任曾发出警告称,在最坏的情况下,有13亿多人口的印度可能至少有数百万人感染新冠病毒。

商店老板在门口圈出方块,让顾客保持距离(摄影/杜风彦)

封锁后停工的日子

3月22日,印度总理莫迪发表讲话,印度全境实行14小时宵禁,号召所有人从上午7点到晚上9点不要外出。从这一天起,拉维就不再上班了。他认为,在印度解封之前自己都无法开工。

41岁的拉维是德里的一名司机,宵禁令之后一直呆在家中。印度的宵禁并不意味着完全不能出门,每天傍晚5点到8点,人们可以去市场购买生活必需品。拉维也会在这段时间集中采买物资,他戴上口罩,单独出门,和其他人保持一米半的距离,快速买完,立即回家。

在孟买,30岁银行职员尼西斯也不得不开始“在家办公”的日子。尼西斯所在的银行每年都会上调薪水,但今年他估计包括自己在内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涨薪。由于担心染上病毒,他把家里保姆的服务也暂停了。

拉维从没有这么久不工作过,虽然有了更多的时间陪孩子们,每天和他们一起玩国际象棋和飞行棋,但他更期待自己能重新开工,因为没有拿到4月份的工资,拉维称自己现有的存款只够一家人“勉强活着”。

3月25日,印度全境彻底封锁,商业活动全线暂停、公共场所全部关闭。德里、孟买等地4月8日出台新规,要求外出人员必须佩戴口罩,违反者或被逮捕并可判处至少6个月的有期徒刑。

28岁的中国人武笑吟是一名旅游博主,目前在德里学习语言,原计划今年4月底学成回国。由于印度政府于4月14日宣布延长全国封锁令至5月3日,国内外航班皆停,她不得不做好持续滞留的准备。

当地封锁第一天,武笑吟出门购物,社区外的路上有警察值守,以防居民违规外出。她发现,自己去的小商店一次只允许进一个人,其他人要在门口排队。“商店老板用粉笔在地上画了圈,每个圈里只能站一个人。”武笑吟说。

3月22日宵禁当天的下午5点,许多印度居民应总统莫迪的要求走上阳台为医护人员摇铃、鼓掌,以表示对他们的感谢。武笑吟所在社区的一位老奶奶,穿着一身粉色,坐在楼底的电瓶车上使劲敲锣。“我的房东也是,把自己家里的盘子都拿出来,一定要在阳台上敲满五分钟才走。”

她回忆,一直到三月初,当地几乎没有人戴口罩。到三月中旬后,总统莫迪发表了数次讲话,居民们的防疫意识开始提升,有口罩的戴口罩,没口罩的用上头巾、面纱等围在脸上。经常给她送水的大叔没有口罩,每次来只能拿头巾捂着嘴。武笑吟把自己的口罩送给了他一只。

由于签证将在4月30日到期,武笑吟现在还不知道到后面要怎么办,她从当地媒体的报道中了解到,印度的国际航班在7月前开通的可能性很小。

警察拦下一名骑着摩托车的路人(摄影/杜风彦)

“火车方舱医院”

据2017年《世界概况统计》的数据,印度每千人只有0.78名医生(包括全科医生和专科医生),远低于韩国的2.37名、英国的2.81名、意大利的4.09名。世卫组织曾估计,当每千人拥有医护工作者少于2.3名时,该国的医疗系统将难以满足基本卫生保障的需求。

武笑吟对印度的医疗资源感到担忧。她从新闻报道中了解到印度医院的核酸试剂盒不够,市面上口罩也难买到。

但在当地居民看来,新冠病毒似乎尚未给医疗体系带来额外负担。

尼西斯在采访中提到,当地如果有人怀疑自己得了新冠肺炎,可以直接去政府医院排队做检测,不需要预约。“公立医院价格低廉,哪怕是穷人也承担得起。”尼西斯了解到,一些私立医院现在也开始提供新冠病毒的检测服务。

在对待确诊病例的措施上,印度和中国有相似之处——一旦一个小区发现确诊病例,不仅患者本人要立刻住院,当地政府还会把该小区封闭,“没有人可以进去,没有人可以离开”。

警察也开始加强管理违反封锁令的人。3月25日,在社交媒体脸书上传出一段警察用棍棒殴打“不听话民众”的视频,引来了15万网友的关注。

上周尼西斯出门上班时,看到有个骑摩托车的人被警察打了,因为他没能拿出可以出门的证明,“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们不能出门,警察一旦发现你随便出门,他们会打你的。”尼西斯看到,警察“只是用手打,且打得不重”。他认为这样的管理方式没什么问题,“因为随意出门的人对社会是很大的威胁,我们的人口这么多,管理这么多人很不容易的。”

封城后约半月后,印度的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从封城前的不足1000例增加到了1万余例。

在拉维看来,印度有很多24小时服务的医院,医疗系统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印度卫生部门官员也表示,国内601家医院的近10.6万张床位可以应对患者数量的猛增。 

为应对医疗资源可能出现的紧张,印度当局还推出“火车方舱医院”计划,计划改造5000节老旧火车卧铺车厢,借此增加近8万张病床,分别布置在全国100多个站点。每节车厢可作为一个大病房,配备医生、护士各一名。

但在尼西斯看来,虽然“我们的医生是世界上最好的之一”,但如果印度疫情全面爆发,印度的人口基数也会让这些“最好的医生”无力承受。

印度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封锁21天后,外来务工者和他们的家人在艾哈迈达巴德寻找交通工具返回村庄(图/路透社)

工人变成难民

比起正在蔓延的新冠病毒给医疗系统带来的威胁,尼西斯更担心经济问题。他估计5月份之后印度还会继续封城,自己的薪水也会受到疫情的影响。

印度疫情开始之后,尼西斯便不再让家里的保姆、帮佣上门,他身边的很多家庭也都停止了家佣服务。

虽然暂停了保姆的工作,但尼西斯一家并没有解雇他们,仍发给每人每月不到1000元的薪水。“有些劳工是拿不到薪水的,而且很多人没有存款,”尼西斯说,“他们就是这样的,今天赚就今天花。”

尼西斯的朋友尼坤是孟买一个服装厂的老板,他也正在为疫情给工厂带来的冲击而感到担忧。

经营了9年的服装厂,规模中等,每个月生产5000至6000件成衣,原本“效益一直不错”。尼坤称,从今年1月份开始,工厂的营收出现明显下滑,“比起平时,下滑了40%至50%”,原因来自进口和出口两方面。

尼坤的工厂一直从中国进口原料进行加工,1月后受中国疫情的影响,原料进口成了大问题。他想自己去中国采购一些衣料——他每年要去中国五六次——但这一次他的生意伙伴提出了反对,害怕去中国会感染上新冠病毒。在等待了一段时间后,印度开始出现疫情,成衣出口也出现了问题。

3月,为响应政府的封锁令,尼坤的工厂停止生产。工厂里的30个工人中,有22人赶在封锁前回到老家,有8人留在孟买。但所有工人的工资都没有停,30个人一个月的工资要20万卢比(约合人民币18479元),尼坤称,自己的账户余额还够发两到三个月的工资,如果到时候还无法恢复生产,他只能借款发薪。

印度已宣布将全国封锁延长至5月3日,当地企业面临的经济问题仍将继续。以纺织业为例,据印度服装制造商协会表示,印度服装业80%以上都是小微企业,多数企业无法扛过3到6个月的疫情期。如果印度没有在工资补贴或者在复工计划方面采取援助措施,将会导致印度整个纺织业工作岗位大幅减少,裁员总数或高达1000万人。

封锁还会让一部分印度工人一夜之间变成难民,他们的工作场所停工,大多数给他们发工资的雇主和承包商都消失了。所有交通工具停止运行,在印度各地,数百万民工从城市走路回家。“我日夜赶路,我有什么选择?我几乎没钱和食物。”一位泥瓦匠在接受BBC采访中说。这些工人曾是大城市经济的“支柱”,他们在城里建房、做饭,在餐馆里做服务生、送外卖、理发、修汽车、修厕所、送报纸等。

印度政府为了避免疫情扩散到医疗资源更为薄弱的农村地区,阻止城市里的外来务工者返回农村的家中,宣布了一项220亿美元的援助计划来帮助受到封锁影响的民众。尼西斯说,一些地方的政府工作人员会给这些工人分发免费的食物,来保障他们的生活。警察也会帮助穷困的人,拉维的亲戚告诉他,“一些女警察会给穷人做饭,你告诉他们没有食物了,他们会把食物送到你家。”

达拉维,世界最大的贫民窟之一(图/美联社)

贫民窟达拉维

位于孟买的世界最大贫民窟之一达拉维有着数量庞大的外来务工者,部分受封锁影响、无法返乡的打工者为节省生活费,也只能前往贫民窟暂住,这再度增加了这个贫民窟的人数。达拉维约有100万人口,他们挤在2.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路透社4月20日的报道中称,达拉维“干净的水源得不到保证,肥皂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品”。据当地社会活动人士摩尔统计,这里500人共用一个厕所,每天早上厕所外都会排长队。

在贫民窟里,新冠肺炎病例一直在增加。4月11日,马哈拉施特拉邦医学委员会官员称开始对达拉维近100万居民进行挨家挨户的病毒检测。

截至4月21日,孟买累计确诊3683例,死亡161例,是印度疫情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其中达拉维累计出现189例确诊病例,死亡12人。为防止疫情蔓延以及孟买医疗系统过载,孟买市政局将达拉维附近的体育中心改造成隔离中心。目前,随着达拉维确诊病例增加,社区里的一所市立学校,成为了第二个隔离中心。

尼西斯很多次路过达拉维,进去过两次。在他看来,达拉维是“巨大的”,“都是随便搭建起来的小楼,看起来很破。” 达拉维有超过5.7万座棚屋、小楼房,其中大部分为违建,很多家庭都挤在一个房间里。

“他们没有垃圾桶,垃圾是随便扔的。” 尼西斯记得他第二次去达拉维时,闻到很浓的臭味,工厂的废水和人的排泄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尼西斯说,虽然达拉维在孟买这座城市中,但是它更像是“单独的一个世界”,是一个政府“不管”的“城中之城”,警察不干预达拉维的事务,居住在达拉维的居民也不交税。

达拉维的人口密度很大,尼西斯担心如果疫情在那里爆发,后果会不堪设想。“一个几平米的小房子就有7个人住在一起,这怎样保持社交距离呢?”尼西斯说,“我的保姆的亲戚和朋友可能会住在达拉维,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会担心。”

拉维的一个朋友住在孟买,距离达拉维只有5公里,他从这位朋友口中得知,达拉维的疫情或始于塔卜里格传教团的教徒。

达拉维贫民窟的首例确诊病人为一名56岁的服装商贩,与8名家庭成员住在一个120平米的房间里。据BBC新闻报道,当局对其行踪进行调查时,商贩的家人称他没有外出,仅去过当地的清真寺。但调查人员发现,这名商贩在贫民窟里还有另一处住宅,接待过5名从新德里前往孟买的旅客。

这5人于3月参加了塔卜里格传教团在新德里举行的传教活动,此次传教活动有约2000人参加,其中已有至少400人确诊感染新冠病毒。

塔卜里格传教团是全球最大的宗教团体之一,每年举办为期数日或数月的传教活动,吸引数以万计的参与者。据《联合早报》报道,今年2月27日至3月1日,该传教团曾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举行1.6万人参加的大型集会,导致马来西亚和其他国家超过500人感染新冠病毒。

滞留印度的中国旅游博主武笑吟居住在印度教社区和锡克教社区的交汇处,4月13日是这两个宗教的传统拜萨哈节。原本节日里邻里间歌舞助兴的场面没有发生,为了配合防疫规定,社区里的居民并没有聚集庆祝节日。

拉维是印度教徒,但他并不责怪对方,“他们是无辜的人,因为他们没有做检查,不知道自己有(病毒)。无论是那个教派的教徒,都是热爱和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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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颜星悦 实习记者/冯雨昕

编辑/计巍 宋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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