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开》是董均伦、江源夫妇搜集整理的一本胶东民间故事集。二十三篇故事中,器物的灵性与张乐平的手工线描,一同织就了农耕文明“人--器物--土地--艺术”的共生质感。葫芦的圆转、香瓜的饱满、青龙的遒劲、金银的细密,每一件器物都深植于人与土地的呼应中。张乐平的线描以精准笔触捕捉这份灵性,让图文在黑白之间共生出一种难以复制的温润。身处现代高科技重塑工具形态、渐次颠覆艺术范式的关节,我们倒不妨从《石门开》的图文细节切入,以器物与手工插图为参照,对照电脑插图与高科技工具的特质,既叩问科技对“人--器物”情感联结的冲击,也反思一下技术对艺术本真的消解,如此或可于细节中见深意,于对比中明得失。
“唯一”的价值渐渐被“高效”替代
农耕时代的器物自带“手作”和“自然”的双重质感。《牙牙葫芦》的葫芦经胶东沙地滋养,圆转轮廓藏着阳光风沙的摩挲痕迹,内壁留存自然生长纹路,剖开后用作水瓢的边缘,带着手工打磨的温润弧度。《二小的故事》的竹篮,匠人选取三年生老竹劈篾,经纬纹理带着指尖力度的变化,竹篾交接处的细微结节,让每一件都成独一无二的存在。张乐平的手工线描恰好呼应这份独特性,画《金香瓜》时,中锋线条勾勒瓜体,尽显饱满质感,瓜藤曲线随手腕发力自然起伏,叶片短线分组的细微偏移,尽显手工的不可复制性。画《石门开》青龙,龙身密集短线按高粱秸纹理逐组勾勒,力道从根到梢自然衰减,既暗合秸秆纹路,又带着笔尖与纸面的摩挲质感。这些“不完美的独特性”,正是器物上使用过的痕迹。《二小的故事》中老黄牛体态线条质朴浑厚,眉眼神情靠短线刻画,眼眶轮廓略有倾斜却不失神韵,藏着创作者对农耕牛的真切观察。现代电脑插图以“标准化、无误差”为追求,恰好消解了这份质感的温度。设若用绘图软件画《金香瓜》,瓜藤曲线或许能精准控制,且光滑无一丝起伏;青龙鳞片亦可批量复制,但密集均匀却无手工分组的呼吸感;倘模拟“手绘效果”,也不过是算法的机械模仿,无法还原《荞麦姑娘》金银点染的层次变化与天然随性的质感。数字绘制的竹篮也许纹理整齐划一,却无匠人指尖力度变化的生动张力;电脑生成的伞骨虽笔直均匀,却失去了真实伞骨手工打磨的细微弧度。这种反差直指核心,高科技追求的“效率与完美”,正在消解事物的独特性与情感联结。农耕器物的“一物一态”源于自然孕育与手工打磨,手工插图的“一笔一情”藏着创作者的呼吸与情绪;科技时代的“批量生产”“算法生成”,则让器物与艺术陷入同质化,“唯一”的价值渐渐被“高效”替代。
若说农耕器物的手工质感藏着自然与匠心的印记,这份珍贵更在于痕迹背后创作者与器物、土地的深度共情。张乐平的线描始终扎根器物本源与生活真实,每一笔都藏着这份联结。画《金香瓜》时,他细察胶东沙地香瓜的生长形态,瓜体线条贴合其皮薄肉脆的特质,瓜藤曲线呼应田间作物的攀爬生态,预留出瓜叶遮挡的留白,还原自然本真。画《二小的故事》老黄牛,体态浑厚无华丽装饰,眼神关切通过三道短弧线传递,牛角线条略带弧度却不失刚劲,精准捕捉其忠诚温顺的品性。即便是《奇怪林》的飞天伞,伞面圆润轮廓贴合真实油纸伞的实用结构,伞骨数量与排列还原传统工艺,未脱离“伞”的本源功能。这种创作是“艺术、器物和土地”的深度联结。张乐平画青龙,未刻意渲染威严,而是用遒劲线条暗合高粱秸的坚韧,龙身鳞片排布模仿秸秆节痕,既呼应“秸秆化龙”的奇幻情节,又不脱离农具的质朴底色。画《荞麦姑娘》金小雀,翅膀线条轻盈灵动,盘旋姿态参照田间雀鸟的飞行轨迹,既添奇幻氛围,又暗合自然生灵的真实形态。这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恰如农耕时代的人使用器物,既懂葫芦盛水的实用价值,又信它助人解困的灵性寄托,本质是对“万物皆有灵”的共情与敬畏。
手工创作的珍贵 藏着一份“克制”的智慧
与这份扎根本源的共情不同,电脑插图创作往往依赖数字素材拼接与虚拟效果渲染,全然脱离器物本源与土地质感。更有年轻创作者,也许并未见过真实的高粱秸、荞麦地,却通过网络图片完成插图,让器物失去与土地的深层联结,只剩虚拟的华丽外壳。这种“虚拟悬浮”恰如高科技带来的生活疏离:我们用智能设备一键下单生鲜,却不知香瓜如何扎根生长;依赖电脑插图感知故事,却失去对器物本源功能与文化寓意的认知。电脑插图为追求炫酷,设若画《奇怪林》的伞,或会添加冗余装饰,让伞脱离“遮风挡雨”的本源功能,也未可知。这恰如高科技产品的“功能冗余”,智能手机集成多重功能,反倒弱化了“通讯”核心,智能家电添加复杂操作,反倒让老人小孩“不知其城隍之庙”而难以使用,违背了“为人服务”的本质。高科技让我们快速获取信息、完成创作,却剥夺了“耕耘”与“观察”过程中的情感投入与认知沉淀,人与世界的联结渐渐浅薄。
细究起来,手工创作的珍贵,除却质感与共情,更藏着一份“克制”的智慧:器物的灵性不越界,艺术的表达不浮夸,恰如农耕文明“取之有度”的生存伦理。《石门开》的器物灵性始终带着这份克制,金香瓜仅在惩恶扬善时显现神力,黄牛只在危急时刻提醒避祸,葫芦助人却不凭空创造、从不张扬。张乐平的线描也以“留白写意”呼应这份克制:《牙牙葫芦》插图里,葫芦线条圆转流畅,瓜蒂处仅以两道简笔收束,其圆融形态藏着胶东沙地滋养的实质,恰是“助人解困”的灵性载体,手持葫芦的人以它呼应腾云之马,墨色黑猫伏于肩头,每一处线条的起伏、简笔的分寸,都透着手工创作的呼吸感,如农耕器物般“一物一灵,点到即止”;《金香瓜》画面中,人物线条柔中带劲,瓜藤缠绕却不杂乱,通过线条疏密对比突出核心,呼应“惩恶扬善”的伦理。青龙线条遒劲却无繁复鳞片,云纹以淡墨侧锋轻扫,既显奇幻又不喧宾夺主,恰如高粱秸灵性只赠予善良勤劳者。这种克制在线条运用中处处可见。《奇怪林》的伞骨仅绘制九根核心骨架,排列简洁有序,疏朗中见结构美感,恰如伞的灵性只在“乘风飞天”。《二小的故事》竹篮,编织纹理以细密短线表现,写实却不堆砌细节,边缘线条略有粗细变化,恰如二小的勤劳质朴。这种“删繁就简、恰到好处”的创作,恰合《齐民要术》“顺天时,量地利”的智慧,器物灵性不超越生存需求,手工艺术不脱离生活本质。
现代高科技陷入 “过度赋能”的误区
与手工创作的“克制”形成对照,现代高科技常常陷入“过度赋能”的误区。电脑插图或可能通过算法添加无数冗余细节。这种“过度”背后是伦理边界的模糊:《石门开》的器物灵性始终服务于“善”,金香瓜惩恶、黄牛预警、葫芦助人,从未偏离正道;张乐平的线描也服务于故事核心,线条刚柔、疏密都为传递“勤劳得报、贪婪受惩”的价值观,不为炫技添多余细节。电脑插图的“过度渲染”本质是对“需求本质”的背离,为技术而技术、为卖点而加能,让技术脱离人性需求,终不免落入“舍本逐末”的误区。
其实,认识到手工与科技的差异,并非要割裂二者,而是试图探索共生之道,进而期望高科技的便捷服务于人性本真,让手工的质感滋养数字时代的灵魂。我如此解读《石门开》的器物与张乐平的线描,其实并非否定高科技价值,而是说,技术的进步不应以丢失精神内核为代价。那些精准的图文细节,《牙牙葫芦》的分寸拿捏、《金香瓜》的曲线、青龙的短线、荞麦的点线,都在诉说一个核心道理:无论是器物还是艺术,关键在于“人与世界的深度联结”,这是科技无法替代的。同理,电脑插图亦不必摒弃高效精准,大可借鉴手工质感的独特性,用算法模拟青龙短线的力道变化,还原《荞麦姑娘》金银点线的疏密差异;高科技产品更不必放弃便捷,大可融入器物的“共生逻辑”,智能设备简化冗余功能,回归核心,家电添加适老化模式增强情感互动。也许,我们更可在高科技辅助下,重建与土地、器物的联结,用数字扫描记录张乐平线描细节,用智能设备拍摄作物生长过程,用算法保护农耕器物独特纹理,让“一物一态”得以留存。《诗经·大雅·民劳》谓“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农耕器物的灵性源于“人善待世界”,高科技的价值也应源于“人合理运用技术”,让技术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的桥梁,而非割裂的鸿沟。
故事里的器物灵性与张乐平的手工线描,让我在黑白笔墨间触到了久违的温度。于我而言,这一“双重回望”不是怀旧,而是在科技裹挟的快节奏里,试图为自己寻得一份精神锚点。我偏爱手工创作的“不完美”,正因那些细微偏差里满是真实的情感联结;我当然感恩高科技的便捷,只是它又让我愈发明白,技术可以复刻形态,却替代不了人与土地、与器物的深度共情。我想,或许“共生”才是最好的答案,这样我们既能享受一键抵达的便利,也能感知拿起一个真实葫芦时的温润,读懂一幅手工线描里的心意。无论技术如何迭代,那些有温度的联结、有质感的真实、有边界的伦理,乃是《石门开》教我知道的,藏在器物与笔墨间、不可轻弃的本真。
文/群山
编辑/刘忠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