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涛(媒体人)
一个人,一生中,总是要经历很多场雨。
小时候,老家雨水多,尤其是夏天。那雨下得粗野,劈头盖脸就下来了,打得鸡飞狗跳,满院子都是水,家家忙着疏通阴沟,把水放到街上去。浑浊的水,从村南淌过来,带着各家各户排出的水,像小河一样,浩浩荡荡流入村北的大坑里。夏天里,那大坑便一直满着,坑边柳树青青,我和小伙伴常常赤条条爬上树,哇哇怪叫着,“扑通”跳下水去……
后来,我在世上走,淋过很多地方的雨。在港岛的台风雨里,像顽童一样,去公园里看过歪倒的大树;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像诗人一样,悠悠走过长巷;在西北的秋雨里,像浪子一样,失魂落魄,骑车过德令哈……
那些雨里,藏着岁月人生,总让人想起蒋捷的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觉得他寥寥数语,就说尽了我辈一生的心事。
想起来,我的壮年客舟,曾在广州停留过。在那里,我听了无数次的雨,淋了无数次的雨,那雨幕下有着我的流离之思。
那时,我常常坐在办公室里,看窗外缓缓移动的黑云,浮想连绵:
好似一片黑色的海,君临了城市的上空,不动声色间,黑色的光已铺满了街道,水草的气味汹涌而下,虾与蟹磨刀霍霍的声音割过大地。
五羊新城的街上,亮着红灯的小车挤成一团,如黑色的甲虫,它们似乎感受到万里之遥的雷暴,惶惶然如大难来临;那片海顷刻间就要崩塌了,它们想浇灭云下的一盏盏灯,让汽车都漂浮起来。
写字楼里的白领,打开窗户一看,一脸的笑容就被风吹跑了。在这个城市行走的诗人望望天,想起二战之后的庞德,“如一只孤独的蚂蚁,爬离崩溃的蚁山”。
终于来了,声音由远及近,像密集的炮火,轰开了大地的寂静,山河楼盘都囚在雨帘子里,天地万物都失去了颜色,只有雨在响,只有雨的灰色一统江湖,仿佛这是它们千秋万代的事业。
落在地上的水狼奔豕突,涌往下水道、池塘、河沟,展开一场疯狂的比赛;跑不掉的,就聚在马路上的凹处,如困兽一般。大雨如注里,我听见它们绝望的嚎叫。
这是暴雨中的南方。雨水从天上落下来,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在我看不见的远处山坡上,携泥沙奔涌而下,扑向村庄……
我追踪着那些雨,在新闻版面上记录下它们的影子:泥石流红色的泥浆泼在岩石上,像是石的血;龙母庙里,水到了雕像的脖子处;船走在大街上,竹竿撑在冰冷的马路上,让人想起威尼斯,带有残酷的诗意。
大雨过后,一连数日,云都停在空中,和城市对视,察言观色,窃窃私语,一言不合,就电闪雷鸣。
有时候,我上完夜班回家,突然雨就浇了下来。南方的骑楼下,摩托佬跨在摩托上,脸色阴郁一言不发,他们是雨水的囚徒;几个夜归的女子,被雨打得披头散发,哇哇大叫。
有时候,半夜里,我正睡得香,外面突然暴雨如泼,我从凉席上坐起来,看见闪电如粗大的树根,自天空栽下来,将要接触到地面时,一阵炸响,像洪荒时代的场景。就再也睡不着了,听一阵雨,想起数千里外的家乡,想起小时候的雨,想起一起趟水玩乐,从柳树上跳水的人……
在南方的大雨里,我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大雨还在下”,以为某段生活的纪念。后来,我带着这个网名,又走了很多地方,遇到大雨时,我有时自作多情地觉得:那些雨是我带来的,我实在是罪孽深重。
2024.11.20
供图/雨驿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