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作家)
在外旅行途中,听闻叶嘉莹先生去世的消息。
2024年9月跟着先生李中茂去了他的母校南开大学。在南开时还心想,叶嘉莹先生就住在南开,整整100岁了。百岁人瑞啊。
叶先生是1924年7月2日出生的。
记得前几年看叶嘉莹先生传记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时,片中的她是96岁。
很早以前,我就听中茂说,叶嘉莹先生学问深厚,口才非凡,古典诗词课讲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中茂是南开大学中文级79级,入学后正遇上叶嘉莹先生到南开当客座教授。在《掬水月在手》中,有当年南开教室的镜头,让中茂颇有感旧之慨,那个时候他们就是在这个教室听叶先生讲课。
往日听中茂讲叶先生,有两点我印象很深,一是叶先生很美。中茂说,给他们上课时的叶先生正值盛年,一直都是整整齐齐的荷叶头,讲究、好看。1979年入学的大学生,之前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叶先生这种仪容和气质的女性,其震撼和倾慕可以想见。我之前看过一些叶先生中青年时期的照片,端庄秀美,相当出众。这一点,也是片中受访嘉宾都会说到的。白先勇先生说,叶先生是一个天生华丽的人,又华丽又朴素。痖弦先生回忆说,年轻时曾经在台北的一家电影院遇到一个“意暖而神寒”的旗袍美人,印象特别美好,很多年后才发现那位美人原来是叶嘉莹。在纪录片里,我惊讶地发现,叶先生居然还是那么美。不,应该说是更美了,如此高龄的老人,雍容淡雅,通透饱满,灵慧轻盈,神采飞扬。
再就是叶先生的吟诵。当年叶先生在南开上课的时候,就用她特有的吟诵方式来读诗。中茂学叶先生吟诵可谓惟妙惟肖,曾经在一些场合给朋友们展示过。《掬水月在手》上映后,有好些朋友看过后对中茂说,哎呀,叶先生原来真就是这样吟诗的啊。
李中茂他们那一拨南开学生,很多都有着对古典诗词持续且深厚的浸溺和热爱,一方面是个人爱好,另一方面,叶先生是有启蒙之功的。十八岁的孩子入读中文系,如果在哪门课上遇到一个印象美好且深刻的老师,也就进入了一个特别的印刻期,影响绵长甚至持续终生。
在叶嘉莹先生的诸多成就之中,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她提出的一个美学概念,叫做“弱德之美”。这原本是叶先生在词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创见,从专业角度细究起来颇为深妙。那么,“弱德之美”延伸到人生这个层面,怎么来理解呢?
顾随先生是叶嘉莹先生的恩师,而弱德之美一说,得从顾随说起。1948年,时局风雨飘摇,叶嘉莹结婚并即将随夫南下,顾随先生作《送嘉莹南下》一诗相赠,第一句是“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这句诗出典《诗经》,“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是苦的,恰如人生,时间长了,也就甘之如荠了。这就是一个参禅的过程。这句诗是顾随先生对叶先生的勉励,也是对其天性深入了解之后的写实。在此之前,19岁的叶嘉莹曾经写出“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这样智慧苍劲的诗句,颇得顾随先生的赞许,临别赠诗也可以说是应和之作。
这句诗成了她一生立身处世的理念。这一点其实就涉及一个天生格局的问题了。我觉得,有的人是被上苍眷顾的,他/她很早就拥有了稳定的不易动摇的价值观,然后人生的各个阶段各种事件,都会被这种稳定的价值观加持,需要做的只是顺势调整。这样的人,哪怕他/她一生经历坎坷,但因为核心稳定,也是一个幸福的人。我把这样的人叫做天人,叶先生就是天人。相比而言,大多数的人没有这样的好运,不断的攀行苦修但又不停地坍塌重建,内心的艰辛劳作持续终生。
叶先生的个人经历可谓坎坷,少年丧母,中年丧女,婚姻劳烦,人生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颠沛流离之中还需要拼命工作养家糊口。叶先生的一位朋友说,“她跟人接触会表现出一种比较淡然的感觉,我没有见过她很兴奋过,也没有见她很悲伤过。……她把悲痛和快乐都一样处理,能够感知,但不沉溺其中。人生最难就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去轻而化之。”
天性淡定,这有遗传的原因,再就是生命的层次高。叶先生身上的那个“我”很小,因而也就很淡。内观达到一定深度的人,“我”确实就很小,天地万物岁月时空,都非常悠远辽阔,与“我”融为一体。这个境界的达成,在叶先生身上,一方面是古典诗词滋养出来的,另一方面,就是她所秉持的弱德之美。无所依傍,有所持守,不怒不怨,顺势修为,朝问安身立命之道,夕死可矣。有了这样的境界,就能拥有一个与更高的生命维度相通的通道,而人生也就会拥有勇健且随和的质地。
2024.11.25
供图/雨驿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