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有风从南江吹来,软绵中似有罡烈的意绪
文学报 2024-08-31 18:00

江水静若处子,时见婀娜多姿,一颗历经羁旅动荡的心灵,终于可以安定下来。

文/徐风刊于2024年8月29日《文学报》

三月,岭南春早。

我沿着蜿蜒的南江岸边,在云浮市的古村落里行走。周边的山峦起伏,似有万马奔腾。斜阳细雨掠过葳蕤山野,远远望去,坐落着一个个疏放的村落,它们静谧、安宁,无声地述说着白云悠悠般的过往。磨刀山遗址的洞穴故事,一直把我领向6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我愿意做一只飞翔的鸟,飞进历史的洞底,在一件件远古先民的石斧、石矛、石环、石铲面前盘桓,谛听先民们劳作之后的欢笑与叹息。撞石取火在这里不是一个浪漫的传说,而是先民智慧与现实碰撞后,结出的温柔繁衍之花。人世间最早的抱团取暖,在这里是史诗级的默片。山水血脉,草木须发,烟霞神采。先民们从四处聚居于此,是因为南江波涛的日夜召唤,遥想60万年前的溪泉奔流,除了无与伦比的清澈,还该有图腾般的圣洁。先民们开拓的步伐,紧随南江的支流蜿蜒向前,如经脉奔涌,如脐带护生。人烟稠密的村落,炊烟悠悠,述说传奇;故事在激流中寻找知音,劳作中共生的智慧与肝胆,或以山歌传扬,或以文字作结。让一个个原本黯然无光的地名,因了南江的滋润,变得丰盈而神采熠熠。

若将目光凝聚在云浮的山脉缓冲地带,淌过无数激流,便走进了一个个古老的村落。岭南建筑风格的轻巧通透、简练淡雅,体现在每一栋民居的洞门景窗上。灰塑、陶塑、砖雕、木雕中融入了西洋元素,想必是山的那边通海的缘故吧!沉睡的史料述说着古村落的形成,不断地激活着我的想象——时光回到秦皇一统天下的年代。中原的战乱让大量的有识之士来到这里寻找机会。假如我是一个中原游士,会毫不犹豫选择在南江边居住。

江水静若处子,时见婀娜多姿,一颗历经羁旅动荡的心灵,终于可以安定下来;清澈的溪泉和松软的红土,加上湿润的空气,会让我从中原带来的稻种拔节抽穗、籽粒饱满而香气四溢。我并不担心,四面八方在这里汇聚的人们,没法和谐相处。老祖宗的道家理念,会让大家在“天人合一”中找到自己。枕水而眠,让我的每一个梦都是甜的。岸边深秀的草木,连同百姓稼穑的图景,在温煦的风中,万千生物各自摇曳的姿态,构成了岭南别样的风韵。村头的木棉、火鹤、三角梅、海棠花……开得正欢,它与人世间的安稳总是很搭。

终于明白:山,生来就是让人们依靠的,否则它会荒凉、贫瘠。水,也因了人气依傍,会变得格外轻盈婉转,否则它会干涸。所谓安居,先是心居,然后是山水之间的默契。体现在古村落里,便是那些高低错落的屋宇,虚实相映,风格简约多元、兼收并蓄而八面来风。我喜欢山岭下大湾古镇的格局,牌坊、道路、民居、宗祠、学堂,看似随意,内中都有底蕴。细细品味,你可以领略到各自的来路出处:中原的苍茫,西北的豪放,南洋的华丽,岭南的隽秀。道家讲风水,教导人们如何与自然和谐共生,哪些地方是可以种植水稻的,哪些地方可以安营扎寨。儒家要给出的,当然是人生志向,如何克己、修身、治国、平天下,于是家家的门户,就有了类似“聚族于斯家多庆,和衷共济国自强”的楹联。释家也不例外,凡有村,必有庙,烟火与香火的交替,让身家与心灵皆有安放之所。儒释道和谐共生,人间才有“小满”的日常。

在大湾镇的李公祠前,古老的民谣声声入耳。周边摇曳的草木,似乎都在静穆中告诉我们,世间唯有志,一切皆可能。三间并排的大古屋,面对着一口大水塘。这水,碧旺爽清,当是南江的支脉吧。我想起在什么地方周游时,看到的四句话:源于水,灵于水,活于水,盛于水。南江水的博大胸襟,无时不滋润着她的儿女。这里的人们,在水边读书发蒙,沿着南江仗剑远行。打拼了许多年后,他们返乡了,用他们血汗积攒的钱银,筑造了一座座古朴而美观的宗祠。

在宋桂镇车岗村,我见到了一栋罕有的大屋:七姓宅。

要说“罕有”,还不止是4200平方米的面积之大,而是这个空间里发生的故事让人称奇。明万历六年,七个外乡人辗转来到这里定居。彼时抗倭名将张元勋率重兵在南江流域扫平了战乱。人心甫定,却也时有骚乱发生。这七个外乡人为自保安全,便商议合建一座大屋,称七姓宅。

此宅坐西朝东,入门大厅宽敞,屏风、楹梁雕画精美、气度轩昂,集中了梅州和南江流域的建筑特色与技艺。屋宇为梁架结构,斗拱、雀替华丽呈现。绕过屏风,迎面的大天池豁然开朗,两厢客厅书房井然有序。喷泉假山、鱼池荷塘,各显其美。七座庭院合中有分、分中有合。遥想当年,七条血性汉子合建此屋,乃取抱团结缘之意。朝夕相处的稼穑生活,如何做到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传统文化中的仁义诚信、友爱共济,当是大屋运行的轴心——资料表明,七姓兄弟带领他们的家人,在这栋大屋里生活了13年,从来都是和睦相处、彼此友爱。子嗣的繁衍、人丁的兴旺让昔日的大屋变得拥挤,于是七姓兄弟商定,在大屋的前面,再建一栋大屋,大家还是要比邻聚居、相互照应。他们也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凡同辈人,皆以兄弟姐妹相称,七姓男女之间不得通婚,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了25年。

拥有400多年历史的七姓大屋,古朴幽深而不颓废,当年的烟火气依然绕梁。我在大屋前伫立许久,颇多感慨。岭南云浮,因了大善大爱,方能融古纳新。这里的山水是让你神往的,不是让你征服的,你顺应它了,它就是你的温煦家园——所有的过往并非烟云,古村落的遗存,让我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在这古老村落的深巷里走着。回过头来再看那大屋前的河塘,不似意气风发,却也志量深沉。这个时候,在对面的古桥亭上临风把酒是好的,于古宅深院的木窗下品茗也是好的。岭南的亮色里,无论脂红、粉白、金黄,都是人间的爱意。此时此地,万丈红尘却都可以在一盏残茶里覆手抛去。有风从南江吹来,软绵中似有罡烈的意绪,便想这是云浮的精魂所在吧。

江水静若处子,时见婀娜多姿,一颗历经羁旅动荡的心灵,终于可以安定下来。

文/徐风刊于2024年8月29日《文学报》

三月,岭南春早。

我沿着蜿蜒的南江岸边,在云浮市的古村落里行走。周边的山峦起伏,似有万马奔腾。斜阳细雨掠过葳蕤山野,远远望去,坐落着一个个疏放的村落,它们静谧、安宁,无声地述说着白云悠悠般的过往。磨刀山遗址的洞穴故事,一直把我领向6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我愿意做一只飞翔的鸟,飞进历史的洞底,在一件件远古先民的石斧、石矛、石环、石铲面前盘桓,谛听先民们劳作之后的欢笑与叹息。撞石取火在这里不是一个浪漫的传说,而是先民智慧与现实碰撞后,结出的温柔繁衍之花。人世间最早的抱团取暖,在这里是史诗级的默片。山水血脉,草木须发,烟霞神采。先民们从四处聚居于此,是因为南江波涛的日夜召唤,遥想60万年前的溪泉奔流,除了无与伦比的清澈,还该有图腾般的圣洁。先民们开拓的步伐,紧随南江的支流蜿蜒向前,如经脉奔涌,如脐带护生。人烟稠密的村落,炊烟悠悠,述说传奇;故事在激流中寻找知音,劳作中共生的智慧与肝胆,或以山歌传扬,或以文字作结。让一个个原本黯然无光的地名,因了南江的滋润,变得丰盈而神采熠熠。

若将目光凝聚在云浮的山脉缓冲地带,淌过无数激流,便走进了一个个古老的村落。岭南建筑风格的轻巧通透、简练淡雅,体现在每一栋民居的洞门景窗上。灰塑、陶塑、砖雕、木雕中融入了西洋元素,想必是山的那边通海的缘故吧!沉睡的史料述说着古村落的形成,不断地激活着我的想象——时光回到秦皇一统天下的年代。中原的战乱让大量的有识之士来到这里寻找机会。假如我是一个中原游士,会毫不犹豫选择在南江边居住。

江水静若处子,时见婀娜多姿,一颗历经羁旅动荡的心灵,终于可以安定下来;清澈的溪泉和松软的红土,加上湿润的空气,会让我从中原带来的稻种拔节抽穗、籽粒饱满而香气四溢。我并不担心,四面八方在这里汇聚的人们,没法和谐相处。老祖宗的道家理念,会让大家在“天人合一”中找到自己。枕水而眠,让我的每一个梦都是甜的。岸边深秀的草木,连同百姓稼穑的图景,在温煦的风中,万千生物各自摇曳的姿态,构成了岭南别样的风韵。村头的木棉、火鹤、三角梅、海棠花……开得正欢,它与人世间的安稳总是很搭。

终于明白:山,生来就是让人们依靠的,否则它会荒凉、贫瘠。水,也因了人气依傍,会变得格外轻盈婉转,否则它会干涸。所谓安居,先是心居,然后是山水之间的默契。体现在古村落里,便是那些高低错落的屋宇,虚实相映,风格简约多元、兼收并蓄而八面来风。我喜欢山岭下大湾古镇的格局,牌坊、道路、民居、宗祠、学堂,看似随意,内中都有底蕴。细细品味,你可以领略到各自的来路出处:中原的苍茫,西北的豪放,南洋的华丽,岭南的隽秀。道家讲风水,教导人们如何与自然和谐共生,哪些地方是可以种植水稻的,哪些地方可以安营扎寨。儒家要给出的,当然是人生志向,如何克己、修身、治国、平天下,于是家家的门户,就有了类似“聚族于斯家多庆,和衷共济国自强”的楹联。释家也不例外,凡有村,必有庙,烟火与香火的交替,让身家与心灵皆有安放之所。儒释道和谐共生,人间才有“小满”的日常。

在大湾镇的李公祠前,古老的民谣声声入耳。周边摇曳的草木,似乎都在静穆中告诉我们,世间唯有志,一切皆可能。三间并排的大古屋,面对着一口大水塘。这水,碧旺爽清,当是南江的支脉吧。我想起在什么地方周游时,看到的四句话:源于水,灵于水,活于水,盛于水。南江水的博大胸襟,无时不滋润着她的儿女。这里的人们,在水边读书发蒙,沿着南江仗剑远行。打拼了许多年后,他们返乡了,用他们血汗积攒的钱银,筑造了一座座古朴而美观的宗祠。

在宋桂镇车岗村,我见到了一栋罕有的大屋:七姓宅。

要说“罕有”,还不止是4200平方米的面积之大,而是这个空间里发生的故事让人称奇。明万历六年,七个外乡人辗转来到这里定居。彼时抗倭名将张元勋率重兵在南江流域扫平了战乱。人心甫定,却也时有骚乱发生。这七个外乡人为自保安全,便商议合建一座大屋,称七姓宅。

此宅坐西朝东,入门大厅宽敞,屏风、楹梁雕画精美、气度轩昂,集中了梅州和南江流域的建筑特色与技艺。屋宇为梁架结构,斗拱、雀替华丽呈现。绕过屏风,迎面的大天池豁然开朗,两厢客厅书房井然有序。喷泉假山、鱼池荷塘,各显其美。七座庭院合中有分、分中有合。遥想当年,七条血性汉子合建此屋,乃取抱团结缘之意。朝夕相处的稼穑生活,如何做到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传统文化中的仁义诚信、友爱共济,当是大屋运行的轴心——资料表明,七姓兄弟带领他们的家人,在这栋大屋里生活了13年,从来都是和睦相处、彼此友爱。子嗣的繁衍、人丁的兴旺让昔日的大屋变得拥挤,于是七姓兄弟商定,在大屋的前面,再建一栋大屋,大家还是要比邻聚居、相互照应。他们也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凡同辈人,皆以兄弟姐妹相称,七姓男女之间不得通婚,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了25年。

拥有400多年历史的七姓大屋,古朴幽深而不颓废,当年的烟火气依然绕梁。我在大屋前伫立许久,颇多感慨。岭南云浮,因了大善大爱,方能融古纳新。这里的山水是让你神往的,不是让你征服的,你顺应它了,它就是你的温煦家园——所有的过往并非烟云,古村落的遗存,让我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在这古老村落的深巷里走着。回过头来再看那大屋前的河塘,不似意气风发,却也志量深沉。这个时候,在对面的古桥亭上临风把酒是好的,于古宅深院的木窗下品茗也是好的。岭南的亮色里,无论脂红、粉白、金黄,都是人间的爱意。此时此地,万丈红尘却都可以在一盏残茶里覆手抛去。有风从南江吹来,软绵中似有罡烈的意绪,便想这是云浮的精魂所在吧。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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