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日落山水静 为君起松声——纪念《汉声》杂志创始人黄永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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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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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松,《汉声》杂志创始人,中国台湾地区知名出版人,书籍设计家,中国乡土文化遗产的积极抢救者。 祖籍广东梅县,1943年10月17日出生于台湾新竹县,长于桃园县龙潭乡。自云“江夏黄”传人。“江夏黄”起源于河南,堂号立于湖北武汉附近。 1967年毕业于台湾艺术专科学校。 1970年受汉声创始人、总编辑吴美云邀请,加入筹办汉声杂志社,先后担任美术编辑、总策划、出版人等职务。 2024年3月4日病逝于台北,享年81岁。 黄永松老师1943年10月17日出生,2024年3月4日4:30于台北辞世。

想念黄老师,为黄老师祈福,我想给自己的这篇小文弄一个基调,哀而不伤。我记着黄老师的样子,总是眼睛亮亮的,声音朗朗的,身板直直的,神情笃定。

为那些美好的岁月我内心充满感激。

我们终究都是要走的,好好走。

“走进汉声片刻,味在民间无尽”

黄老师突然住进ICU,我懵了,书都没写完……

我从未采访一个人以年计,直到2017年8月开始正式采访黄永松老师。为这本书尝试拟过3个书名——

一个是《黄永松,传承的英雄》。上世纪70年代BBC到台湾采访拍摄《汉声》杂志,《汉声》创始人吴美云用流利的英语介绍伙伴黄永松、姚孟嘉、奚淞(这四位被称为汉声“四君子”)。记者问黄永松你懂英文吗?黄永松说:little。2010年BBC又到浙江宁波慈城,拍摄黄永松所做的传统文化保护事业,片名为 《传承的英雄》,我借用一下。

第二个是《黄永松,中国结的命名人》。“汉声”早在英文版ECHO1976年3月号就采访报道过中国结。1981年,汉声杂志社又出版了三本专集《中国结》,黄老师给中国装饰结命名为“中国结”。

从前没有这个名称,我们都叫绳结、绦子、挂穗等等,我们说打绦子。当时有知名作家劝黄老师,不能叫三个字,中国人用汉语喜欢双字词、四字词,就像成语,比较郑重,比较书面,比如叫“中国结艺”。但是黄永松觉得叫“中国结”响亮,吴美云赞许,从此“中国结”唱响世界。

第三个是《为君起松声》,这是一个“低调”的、个人化的题目。刚认识黄老师时,我找到初唐诗人王勃的诗句发给黄老师:“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松是黄老师,声是“汉声”,是为致敬。

13年前,2011年,老朋友徐茜带我去拜见黄永松老师。那是我与黄老师的初相识。

那时候徐茜做总编辑的《游遍天下》杂志,年前刚刚在慈城采访了黄老师,摄影家吴忠平拍摄,著名记者金敏华执笔,内容之新、版面之美,非常打动我。

徐茜说,每当她有什么疑难去问黄老师,黄老师常常一语点醒。也会有很多人跟黄老师说感谢他的开导。有时黄老师会幽一小默:“哈,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醍醐滚滚来。”

寻常,我们一说一个人很了不起,好像他就离我们很远;我们一说一个人像旗帜,那他就高高在上。好多这样的大词我都无法使用,那种迎风招展的人,基本上跟我没啥关系。黄老师就是黄老师。

2013年3月18日我去台湾拜访台北汉声办公室,黄老师请来夏铸九、顾重光两位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一起吃饭。那天吴美云病了,无缘得见。但是吴美云亲手做的菜摆在桌上,几人一边喝酒一边享用。

夏铸九是著名建筑学家,创办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曾任东南大学特聘教授。顾重光是著名画家,生于重庆,1949年定居台北。

台北汉声的大门比较低调,五十余年没有大的改变。地图上有了人的痕迹才有意思,我请黄永松老师写上汉声巷的位置,黄老师写道:“走进汉声片刻,味在民间无尽。”

最后一次跟黄永松老师的合影,2023年10月10日,北京汉声办公室摄影/叶清

“为文化能给民族添光彩 有你们一同给我长精神”

老朋友魏甫华、徐茜一直想为汉声做点什么,他们说为黄老师写本书吧。徐茜跟黄老师一说,黄老师同意了。当过多年记者,别的不敢说,采访我会干,于是2017年8月我开始了对黄老师的采访。

2017年黄永松老师最重要的标志性事件是在海峡两岸各得了一个大奖。

2017年11月13日,黄永松老师获得第9届台湾文化耕耘奖,这是台湾中华文化总会设立的台湾综合性奖项,每两年颁发一次。

2017年12月15日,黄老师再获得“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该奖由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孔子学院总部、国家汉办、中国文联和中央电视台共同主办。

汉声事业54年中,《汉声》杂志和吴美云、黄永松拿奖拿到手软。但是这年两岸同颁,还是意义非凡。

2017年12月15日中央电视台拍摄颁奖典礼,我和郑利群(曾任宁波市慈城古县城开发建设有限公司副总经理)陪同黄老师在央视待了一整天。央视编导的女儿亲手编了“中国结”送给黄老师。组委会准备在黄永松老师上台领奖的时候,给现场观众每人送一个“中国结”,告诉大家“中国结”的命名人是黄永松老师。

黄老师不淡定了,因为获奖者来自世界各地,都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传播做出贡献的人,年龄最大的逾百岁,依然健步行走,精神矍铄。在百岁老人面前,黄老师就是不折不扣的“小黄”。黄老师说,哎哟老天!一百多岁还要每天去办公室呢!

黄老师上台领奖时,有个5岁左右的小童牵手引路,着汉服,戴巾帽,台上双手合十,向老人家鞠躬致礼,黄老师鞠躬还礼。

黄老师台上站定,小童子往台下走,帽巾的飘带飘在小小的身后,古意盎然。

这个老少牵手、童子引路的细节设置得有趣,象征薪火相传,生生不息。那时5岁左右的小小童子,今年应该11岁了吧。

黄老师那天给我发微信:“为文化能给民族添光彩,有你们一同给我长精神!”

74岁老人与5岁童子的对揖,意蕴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摄影/刘爽

从前卫艺青领袖 到扎根田野一腿泥的“文化的仆人”

2018年3月29日,我陪同黄永松老师参加2018中国服装论坛“非凡时尚人物”颁奖典礼。黄老师是“非凡时尚人物”评委。我看见大屏幕上论坛的主题是“无界:创新的空间和逻辑”。

问黄老师对“无界”怎么理解,他说:“好像他们上一届叫跨界,这次叫无界。自由自在,不受限制吧。”我说:“那下次是不是叫‘无无界’?”黄老师说:“哈哈哈,再下次就‘无无无界’……”

中国服装论坛已经举办了很多年,论坛结束之夜举办“非凡时尚人物”大型颁奖活动。颁奖嘉宾除黄永松老师外,还有日本设计大师原研哉、山本耀司,中国著名设计师马可、叶锦添等。获奖人包含了大量非遗传承人和传统文化保护传播者,传统文化与非凡时尚“无界”一体。

一个月后,2018年4月30日,黄老师为我在北京汉声编辑部他的办公室留了一张影,我身后墙上挂着“无住生心”。 黄老师的办公室很丰富,坐在那里很享受。那些物品谈不上贵重,更不是收藏级的东西,但是经过黄老师气息熏染,经过岁月包浆,就不一样了。

而今黄老师走了,以后这间办公室还在不在呢?或许,一如黄老师在墙上挂的“无住生心”一样,这句话来自《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死磕”一处一物之意。

黄老师再回内地是2023年5月,看上去瘦多了。最后一次见黄老师是10月10日,黄老师好像更瘦了,宣布戒酒。一向“樽中酒不空”的酒仙要戒酒?问黄老师有没有啥不舒服,黄老师一口咬定“没有,就是想戒酒嘛”,大家笑说看黄老师会不会破戒。

那日我们有一张同框。拍照当时,黄永松老师正拿着台北新出版的摄影作品画册《台湾摄影家——黄永松》讲解。就在那个10月,黄老师回台北后查出肝癌,至今也就5个月。可能黄老师早就不舒服了,但我猜想他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大概也不愿意被一拥而上的慰问、铺天盖地的建议包围。

台湾又去不得,所以我们都错过了与黄老师的告别。

1987年,台北街头出现身穿“想家”上衣的老兵。骨肉隔绝四十年,白发老人们吁请台湾当局开放内地探亲。整个宝岛为之动容,终于促成台湾通过《台湾地区民众赴内地探亲办法》。1987年10月16日,国务院办公厅公布《关于台湾同胞来内地探亲旅游接待办法的通知》,第一条:“祖国政府热诚欢迎台湾同胞来内地探亲和旅游,保证来去自由。”

黄永松陪着岳父李平中怀揣“万金家书”赴湖北老家探亲。由台北飞香港,乘坐广九线火车从香港第一次跨越罗湖,是1988年6月2日。

借着老兵回乡的契机,汉声人也来到了母亲艺术的源头。随后,驰骋于广阔天地的汉声事业蓬勃展开。至今,汉声事业54年,其中在海峡两岸同步耕耘了36年。

黄永松1988年6月双脚踏上广州土地,2023年10月由北京飞回台北。回眸间,属于他的美好世代过去了。

“空胸沉气固中节, 一吞一吐两相宜”

黄永松老师年轻时是个“拽王”, 一头长发,一双大马靴,一副孤傲绝尘的派头。在台湾艺术专科学校(今台湾艺术大学)组织同学们成立前卫艺术团体UP,作为社团的小头头,领着同学们搞出当时谁也看不懂的“V-10视觉艺术群”展览。黄老师的高中好友、摄影家张照堂曾经以黄永松为模特拍摄过裸背,轰动台湾文化圈。

1970年汉声创始人、总编辑吴美云邀请他一起创办杂志。1972年,汉声诸君6人在台湾玉山登顶结拜,发愿做一辈子“文化的仆人”。

结义兄妹们工作气氛什么样?后来我在中央电视台“人物”栏目为黄老师做的纪录片里,看到吴美云(人们总是称呼她为Linda)讲汉声“四君子”热烈的工作场景,有时候为选题怎么做而争执,争吵到掀桌子。

黄永松老师年轻时

一群血气方刚、生命力澎湃的年轻人,做起汉声事业来却有着极大的耐心——做《中国米食》,他们真的从一粒稻米的种子亲耕开始,直到亲手收割、做出品类丰富的米食,再到挖掘中国的数千年米文化;做《大闸蟹》,就从蟹苗开始养,观察大闸蟹长大脱壳过五关斩六将,一直做到如何挽救故乡风物。

黄永松老师为汉声创造了一整套工作法——“体用造化”考工法则、考农法则,成为非遗保护、田野调查以及文化出品的典范。

黄永松老师曾在送我的一饼茶叶上题字:“空胸沉气固中节,一吞一吐两相宜。”说的是打坐的时候怎么呼吸。

黄老师是我见过的最没有台湾口音的台湾人,当时他教我呼吸的那些话此刻声犹在耳:

“坐在椅子上,眼睛微闭,(视野)就变成一条地平线,地平线越来越远。耳朵旁边有鸟叫,与之同在。你看见、看不见的,与之同在;听见、听不见的,也与之同在。

“开始打坐的时候好像呼吸是呼吸,你是你,没有关系。本来呼吸是你的本能自然,一旦用力要做呼吸的时候,就会有分别心。这个分别心你也要把它放下,要与之同在。你可能感觉到手不舒服、脚没有放好,那是自然的,你也与之同在。这个要点抓好了,眼耳鼻舌身意都可以与之同在。

“还有什么与之同在呢?我们可以扩大。大家常常身体有病痛,不要怕,与之同在。因为痛跟不痛是相对,病跟健康是相对,有跟无是相对,就这么简单。所以有病痛你就好好地坐,好好地静下来,就是与之同在,不要排斥它,身体慢慢地自己会修正。

“这是我的一些经验,有时候碰到很多压力、碰到一些挫折,也与之同在就行了。人就是那一口气,但是那口气很奥妙。呼吸是老天给我们的本能,人人都具备。(打坐)就是归纳了一个可以运作的方法而已。有人不会做(打坐)他也不错。

“人静下来气就会长一点。”

从前每次打开《汉声》杂志,每一页都让我有发自内心的愉悦。再次打开《汉声》杂志,我会是什么心情呢?

当然,黄老师教我不评判、不分析,而是“与之同在”。

我把视频里黄老师的背影留了下来。神仙归去,当是渡尽劫波,离苦得乐。而留给我们凡俗之人的,是黄老师的精神,永远“与之同在”。

追思一个逝去的人,我的心里还充满了力量,这是为啥呢?

2024.3.5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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