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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仅你可见》 干脆,我来说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01 16:00

仅你可见①

干脆,我来说②

作者:思捷

致巫昂又及X先生:

《仅你可见》这本情书集于2023年12月出版,正逢隆冬。我说过冬季才是读情书最好的季节,但那只是存在于我想象中的特定场景下的。事实并非如此,我终于熬过漫长的冬季,在初春开始逐页地认真读《仅你可见》。冬天是死亡的季节,感觉身体和灵魂是分离的,尤其是北方的冬季总让人感觉又灰又丧,唯有等到春天,身心归位合二为一,对唤起什么事物还报以希望时才能完整地阅读完这本书。

一开始我是想写给X先生的,因为我对他太好奇了,但想了想我也只有为数不多的问题想问他,例如:“你知道在2015年的夏天,你给巫昂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后,她还依然保持着给你写信的习惯吗?”“你怎么看这样一份日复一日更深的深情?”但是到最后我都不想再问了,倒不是到底存不存在真实的X先生,而是我怕我揣想的答案成真——他只是笑,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为什么我还是给你和巫昂一起写了这封信呢,我似乎有很多充足的理由,不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情书集是巫昂和你的,在漫长的岁月里你们互为镜像,早已经无法分割。

潘多拉魔盒

这本情书集的部分章节,我曾在巫昂的个人公众号里已经读过,这也正是我之前无法认真完整地读完这本书的原因。碎片化阅读的那段时间,这本情书集给我留下的印象更似潘多拉魔盒,害怕开启后不知会飞出些什么?这本书里藏了太多的机关,不知翻到那一页就可以引燃。

《仅你可见》仿佛也是我的仅你可见,里面重合着许多神奇的相似情节,例如:我认识的他也喜欢老鹰乐队,我还记得他拿出CD播放《Hotel California》时的场景。不知当年在民族大学的胡同里吃一口烤肉就一口馕的我们和你们是否曾擦肩而过?我们也曾无数次经过三元桥,然后在亮马河边长久的漫无目的的溜达,有时还会去莱太花卉市场买束花。诸此种种,都让我在看书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陷入回忆,我本以为早已经忘记的那些,甚至如绒毛般微小的我不曾捕捉到的细节、情绪,都在巫昂的这一封封信笺中渐渐清晰,那么多该死的记忆飞出了潘多拉魔盒,但我没打算再次关上它,这本情书集越往后看越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记忆于今时仅仅是记忆,不再能伤筋动骨,亦不会再有去跳“悬崖”的冲动。

“在跟你一次次分别后,我得到了自由,也体会了孤独,而后这些记忆,还蕴涵了近乎自虐的幸福感。”

“情况就是如此。”

这是第31封信的结尾。“近乎自虐的幸福感”如同一个悖论,却让生命妙趣横生,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次悖论的经验,在终曲完结时才能足够潇洒地谢幕,来过,且值得。“情况就是如此”简单几个字,酷毙了,又意味深长。

黑洞

潘多拉魔盒制造混乱的法力随着阅读的深入逐渐消失,我还没来得及在小情绪里自艾自怨,就被这本并不厚的小书中隐藏的浩繁内容转移了注意力,犹如面前有黑洞出现,且还是黑洞套娃。

“其实亨利·米勒是个严肃到不能再严肃的作家,你光看他的黄色桥段怎么行,你还得看到在书里他都读些什么人的书,他在书中站在陀氏的肖像前:……我陷入沉思,终于我看见的只是一个艺术家,一个不幸的、史无前例的人物,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真实,那么令人信服,那么奇妙而神秘莫测……”仅仅是这一小段,就让我想重读亨利·米勒,我知道这之后一定是一个多米诺骨牌似的串连,会研究哪个译本翻译得更佳,他书里的那些作家也要了解一下,顺便看看作家们的八卦,以及他们的经历对作品的影响等等,然后你可能在研究某一位作家时又分心了,又被吸引进另一个黑洞,无以穷尽。

近几年巫昂还在潜心学习绘画,所以信件中难免会提及许多画家的有关事情。赫贝特写的画论,博斯那“近乎超人类的想象力和无穷无尽的空间感,他是上帝派来显示脑洞和神之谜语的”,还有尼德兰画派里的凡·艾克兄弟,他们是怎么表现金色的呢?诱惑得我想马上找来画册一睹让人目眩神谜的金。虽然对凡·高不算陌生,但巫昂用其擅长的诗意语言评论的那句“他在疯狂之上撒上了凝固,凝固了的疯狂变成了艺术品之后,不仅没有杀伤力,反而构成了一种新鲜而激烈的美。”我顽固地觉得是最精准的,也是最美的。

从上面的内容可见,这些是属于情书的内容吗?是,又不是。信件中着墨最多的不是两人之间缱绻情爱,甚至思念的味道也如清冽的薄荷糖。大段大段夹杂的是清初文学评论家金圣叹推崇备至的“闲笔”,无关宏旨,类“无用之用”。巫昂用这样的文字将她与X先生的关系随着记忆的浓度将距离拉得忽远忽近,但同时也令读者在阅读时产生不断调试对焦的体验,这个过程打破了写作的单一性与局限性,本身即具有审美性。这种情节以外的“非情节”手法,将故事的内涵得以延伸和强化。仅从“情书集”的定位而言,这些看似与情节无关的细节已超越“情书”本身,独立于“小情”之外。

《仅你可见》向人打开了书信集的另一种范本。

隧道

“一生当有这样的挚爱,值得我去为你写一本书,再把这本书,亲自读给你听。”这种将“我”赤裸裸地展露在众目睽睽中的做法,对于当下的写作环境而言依然是狂野大胆,甚至是无畏的。

这本书的内容明显有着诸多的“不正确”,无论是站在女性主义者视角,还是道德观念层面,都在被审视着,或许乖张的“希望你火速忘掉我是个好人,往坏的怀抱里钻。”这样的句子也会被无限放大、诟病。我恰恰为巫昂写出的那些句子着迷,那些不那么光彩的,幽暗的人性的B面,反常规、反套路、打破俗成的“伟光正”。她在失序的、混沌的、断裂的世界里以性感的、戏谑的方式进行着文学表达的实验。“我素来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有偏执狂的人,即囿于某种单一的思想不能自拔的人,因为一个人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狭小,他在一定意义上就愈接近无限。”——茨威格

不知为什么《仅你可见》让我有种以文字做行为艺术的感觉,如同献祭般交出自己,不禁想起当代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创作的著名的作品《韵律0》。她在房间贴出告示,准许观众随意挑选桌上的72种物件与艺术家进行强迫性身体接触。在这72件物品中,有玫瑰、蜂蜜等令人愉快的东西,也有剪刀、匕首、十字弓,灌肠器等危险性的器具,其中甚至有一把装有一颗子弹的手枪。在整个表演过程中,玛丽娜把自己麻醉后静坐,让观众掌握所有权力。当人拥有了任意宰割的权力,人性变得不禁考验,危险且残暴。阿布在之后接受采访时说“这次经历令我发现,如果你将全部决定权交诸公众,那么你离死也就不远了。”这一次,巫昂也是全然地将自己展现给公众,玫瑰还是枪支,都交到对方手上。

安全的文学创作观,无疑是会遭到巫昂白眼的。无论是下半身诗派,还是推理类小说的创作,到这一次的情书集,她总是以一个冒险家的方式不停地尝试不同的创作,“但是我也在终于从一个时间的、足以淹死人一百万次的隧道里走出来”,仅仅指代巫昂和X先生之间的情感吗?

费兰特在《碎片》里写过自己的转变:“作为女性,我们要建立一个强大、丰富和广阔的文学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学世界一样丰富、甚至更加丰富。……一个写作的女性,她唯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体会的东西讲述出来,无论美丑,无论有没有矛盾,不用去遵照任何准则,甚至不用遵从同一个阵线的女性。”从困住我们的隧道走出来,走向广袤无际的旷野。

暗房

《仅你可见》是我摸着黑进入的一间暗房。

不仅仅是我的记忆在书页中显影,还伴随着我阅读时脑海里的一个个推测,逐渐清晰成像。我注意到随时间的推移,巫昂写信的频率由每天一封逐渐拉长了间隔,当看到“关于你的一切,已经如同山中空蒙的烟雨,它弥漫在空气中,但它不具备具体的形态,或者信息。”知道了答案。看着巫昂对X先生的描述,我猜想他应该是野外工作者或者地质勘探员,然后巫昂就揭秘了“你是一个地质学家。”86封信中暗藏着一张又一张的底片,阅读如同水洗晾晒的过程,渐而增强的快感消弭了初读时的忧伤破碎感。

那些环绕着暗房挂起的成像的照片,在红色灯光的映衬下,有种哥特的迷人气质,它们也构成了一部女性的成长史。

“于是,我回到自己的页面上,重造一个我可以永远深爱的你,一个越来越抽象,甚至连体态和神情都慢慢发生位移和变化的新的人物。……在这个过程中,你身上甚至有了我的骨肉,有我的人格幻影,我也切割了一些我,来完善你,你的好的、明亮的部分里面也有我,你的坏的、阴郁的部分也有了我。”作为这部成长史的男主角X先生当有这样的位置,但我相信文中巫昂的家人,X先生的家人,还有那些作家、画家、音乐家,甚至是没有名字的一掠而过经过巫昂生命里的那些人,都是她生命中或大或小的拼图,最终得以令一个人逐渐完整。

佩索阿在诗中写到“春夜里,月亮高悬。我想起你,我的内心变得完整。”当你和另一个人同时望向新月的时刻,就是一次朝向自我完整的进化。

《仅你可见》也可视作是巫昂的半自传写作,给予了读者一个揣度虚构和非虚构的视角,作家毛尖说过:“女性写作还是带有‘真相’写作的概念的……女性写作就是在揭示被反复虚构的世界,是重新打开伦理的写作,重新揭示真相的写作,用这种方式有效地恢复我们和这个世界既难堪又幽默的关系。在虚构和非虚构的概念里,女性写作也是在虚构写作的内部实现了非虚构,反之依然成立。”既然写作是作家的命运出口,“去写,正如你我的存在……就那么回事。”金斯堡说的。

当一本书重合了自我生命的一部分,给予了我稳定、温热的内核,就将是一本重返之书,我自以为《仅你可见》即是。

2024年2月27日

① 引自巫昂新作《仅你可见》书名

② 引自巫昂诗作《干脆 我来说》

干脆,我来说

 

干脆,我来说

那些草已经长不动了

它们得割割到根部,但一息尚存

没有割草机我使用剪刀

哪怕它钝到不行

但哪次不是疼

教会了我们

大声叫喊

刀刃上的铁锈

每每胜过创可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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