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月5日国务院常务会议围绕“银发经济”进行政策研究，到作为国办1号文件对外发布，再到发改、工信、民政、商务四部门共同解读。2024年开年以来，有关“银发经济”的会议、政策密集推出，国家为何如此重视银发经济？银发经济对我们每个人又意味着什么？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党俊武深耕老龄经济研究多年。曾参与《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老龄工作的决定》《中国的老龄事业（白皮书）》等重要文件起草和《国家应对人口老龄化战略研究》多项老龄科研项目，著有《老龄经济》《老龄社会的革命》《超老龄社会的来临》等多部专著。
近日，围绕银发经济话题，北青金融对党俊武进行了专访。党俊武表示，银发经济事关全社会、全年龄人群，其代表的是一种高阶的经济理念。发展银发经济，更加强调“经世济民”，要把解决民生问题作为终极目标，而不能将其简单地视为发财致富的途径来追求短期利益。
同时，党俊武深入分析了银发经济的特点、机遇前景以及问题挑战，认为银发经济能不能发展起来，既取决于老年人，更取决于年轻人。要想解决老年人的购买力、购买意愿的问题，核心在缓解年轻一代经济压力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老年人的收入水平。
目前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总量已近3亿，预计到2050年这一数字将攀升至5亿，使我国成为全球老年人口数量最多的国家，失能老年人口规模也位居世界之首。对此，党俊武指出，如果照搬以西医为主导的高成本长期照护服务体系，将难以解决包括失能在内的诸多老年人问题，而中医护理方式辅之以西医护理技术，则是低成本化解中国老龄问题的途径之一。
此外，他认为，当前中国资产价格相对较低，或许正是发展银发经济的有利时机。企业可借此契机，在城市打造涵盖餐饮、娱乐、医疗康养等全方位服务的“老年版万达广场”，以满足老年人的多元化需求。
以下为专访内容：
银发经济是全年龄经济，重在经世济民
北青金融：1月17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发展银发经济增进老年人福祉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作为我国首个以“银发经济”命名的政策文件，该文件的出台有何深意？
党俊武：这个文件是我们国家经济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首先为什么叫银发经济？这里面有几层含义。第一，银发经济的重点在于“经济”二字，也就是“经世济民”。就是说我们不能用“发财致富”的思路去发展银发经济，不是以挣快钱为目的，而是要思考怎么为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如果你真正能满足老百姓的需求，最后实现共同富裕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
第二，“银发”这个词，文件里说了，是向老年人提供产品或服务以及为老龄阶段做准备等一系列经济活动的总和。服务不只是面向老年人，而是涵盖了全社会、全年龄层人群。所以我又把它称为“老龄经济”。
第三，为什么叫“银发经济”不叫“养老经济”？因为养老这个概念有点问题。首先它假定了老年人是需要别人照顾的、是被动的，丧失了老年人的主体性。尤其是像那些刚退休的，身体杠杠的，说给他们养老，人家不认账。另外有些从业人员也号称自己是“做养老的”，我说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得想清楚一个问题，到底是你在养老年人，还是老年人在养你？
所以发展银发经济，大家首先要把这个概念的内涵弄清楚。
其次，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出台了这么一个文件呢？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口老龄化形势已经非常严峻，老百姓的诉求也越来越旺盛和迫切。按照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23年中国60岁以上人口数量超过2.9亿，占全国人口比重首次超过了20%。预计到2050年，中国老龄化水平要达到35%，数量超过5亿，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老年人。
实际上中国1999年就进入老龄社会，到现在已经有20多年了。但是以往的讨论主要是聚焦在服务领域，现在以新型经济形态的角度来提出，这是第一次。在中国人口结构发生重大转变的背景下，怎么调整经济发展模式，怎么从经济的角度来落实应对人口老龄化的国家战略，这个文件基于过往的实践初步提炼出了比较完整的方案，是一个新起点。
多加一张老年课桌，就能少准备一张养老床位
北青金融：《意见》围绕4个方面提出了26项举措，您认为其中都有哪些亮点？
党俊武：我比较关注这5点。第一个是“从注重事业发展转向以事业支撑产业”。文件一上来就强调发展民生事业，第一板块下的7个领域都是针对老百姓的急难愁盼。如果这些基础的事业没搞好，特别是养老、医疗、长期照护保障制度不完善，产业链条就没法发展起来。举个例子，老人失能卧床需要人照护，谁掏钱？如果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怎么办？那就需要有一个制度性的资金保障，这就要靠养老保障制度、医疗保障制度、长期照护保障制度的逐步完善。所以这叫做以事业发展支撑产业发展，事业和产业双轮驱动。顺便说一句，理解文件不能就这个文件就事论事，必须把中央关于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整体部署和相关政策、制度和措施整合起来进行理解和把握。
第二个亮点，是“从关注老年群体转向全龄人口的老年期准备”，银发经济是长期经济，既是即时消费经济，也是准备经济，提醒我们年轻的时候就要有一定的长远打算，尤其是进入中年后更要做好准备，不然老了以后要花钱，必然后顾有忧。
第三个亮点，是“从被动应对转向主动应对”。为失能老年人提供照护服务、提供适老化设施，这些都是被动的应对，因为他们已经失去自理能力了。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如何掌握应对老龄化问题的主动权，从源头上减少老年人的疾病和失能发生率。文件里提到要开办老年大学，过去我们常说多办一所大学，就可以少办一所监狱，现在进入老龄社会了，如果我们可以多增加一张老年课桌，就能减少一张养老床位。通过开办老年大学来让老年人尽快适应晚年生活，使他们能够过上一种更加健康、充实的生活，有助于降低疾病发生率，而不是退休了以后孤独寂寞，精神空虚。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走在健康的路上，宁愿在老年大学多花一些钱，也不要把钱花在躺在养老院里。另外，怎么样去把抗衰老产业做好，也是一个重要的应对措施。
第四，是“从自发经营状态转向整体产业推动”。以前这个行业是谁愿意参与就谁来参与，但现在我们要把这种自发状态转变为整体推动，让各行各业都能够参与进来，比如文件里提到了一系列措施，共同发挥国有企业和民营经济的作用、规划布局银发经济产业园区、推进人才队伍建设等等。
第五个是“从关注物质生活转向丰富精神生活”。老年人的生活不止是要满足基本的衣食住行，还让他们能活得有尊严、有价值。你看现在有很多老年人拍短视频展示才艺，这个资源要充分利用，我们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推出一些针对老年人的内容。另外今年文旅很火爆，淄博模式也好，尔滨模式也好，都可以借鉴一下，搞一个老年版的尔滨模式。
银发经济既取决于老年人，更取决于年轻人
北青金融：推动银发经济发展，有哪些亟待解决的问题或短板？
党俊武：我觉得恐怕第一个问题就是要精准把握老年人的需求。有的人不看好老龄产业，说老年人不愿意花钱，那我想反问一下，为什么保健品卖得非常好？这是需要业界好好反思的。老年人的需求决定了我们将来发力的状态和方向，不同健康状况、不同收入水平的老年人要分层次，解决问题的主体也要分层次，包括有为政府做什么，有效市场做什么。精准把握需求是重中之重，也是难点所在。
第二个难点在于解决老年人购买力和购买意愿的问题。中低收入老年人，是有需求没有购买力，怎么样去解决他们的问题，这是关键的关键。另外，也需要探讨多元化的投资渠道。比如文件里面也提到有中央预算、地方专项债券这些财政金融支持。家庭、企业、社会需要共同努力来一起解决问题。那么对于中高收入老年人，他是有钱的，但是为什么不敢花钱？就是因为要补贴子女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所以我们要花更大的力气，去降低年轻人的经济压力。银发经济能不能发展起来，既取决于老年人，更取决于年轻人。
第三个难点，如果要把作为银发经济“产业”支撑的“事业”真正做起来，关键还是要把基本养老医疗保障制度和长期照护制度完善起来。尤其是长期照护制度的费用来源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因为一旦人躺倒了，不知道需要多少钱，钱多少都不够用。所以国家应对失能老年人的长期照护问题，需要从战略上进行顶层设计，实施健康中国战略和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让更多的老百姓保持健康长寿，降低疾病和失能发生率，从根本上降低照护费用无底洞效应的举措，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们不能照搬西方以西医为主导长期照护体系，因为他们那套体系全是高成本的设计，每个环节都是花钱的环节。中国老年人口总量是全世界第一，现在是2.9亿，2050年超过5亿，将来的流量是8.5亿，失能老年人如果按宽口径来算，到2050年也在1亿左右。如果按西医高成本的方式来弄，那真的跟老百姓说的一样，照料护理费用就是个无底洞。
好在祖先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这就是包括55个少数民族在内的整个医学和康复护理的理念和技术。很多亚健康问题，特别是慢性病问题，中医是有办法的，哪里还需要吃那么多西药，副作用那么强，一辈子对药物形成依赖。中医可以把失能老年人的长期护理费用降下来，还能提高生活质量，现在很多老年人都很喜欢。打造以中医为特色、辅以西医康复护理技术的中国式照护服务模式，不仅是我们国家未来的希望，也可以向世界提供应对老龄化的中国经验。
第四个比较难的就是国有和民营的混合经营问题。国有企业有资源，有信用保障，有地有房子有资金。民营企业的优势就是灵活，对市场需求很敏感，整合资源效率很高等等。要把银发经济发展起来，我个人认为国有或民营进行混合运营可能是比较好的一个方向。但这两方怎么合作，还需要进一步探索。我认为在这方面要做点突破，做点创新。
第五个问题，钱从哪来的问题。银发经济如果要搞起来，这个资金从哪来？除了文件提到的中央预算、地方专项债券解决资金来源，我觉得根本的还是需要改革创新，通过改革创新找到一些新的商业模式，可以为年轻人创业就业提供更多的空间。因为刚才说了，解决年轻人的问题最终也有利于解决老年人的问题。
第六个难点是老年人的权益保护问题。老年人容易上当受骗，要维权又相当困难。比如保姆照顾老人时就很容易发生纠纷，甚至还发生过保姆杀害老人的事件。就算是保姆踏踏实实提供服务，在这过程中老人不幸去世，这个责任怎么鉴定？赔偿怎么赔，程序怎么走，这些都是问题，在法律上、政策上、产业上还有很多空白点。
银发经济是新赛域，现在正是发展的机遇期
党俊武：越是困难的时候越容易冷静，越容易找到前行的路径。谈几个方向性的东西。第一，银发经济是一个新经济、新大陆、新赛域。不仅仅是赛道，赛道就是一个道，这个是一个赛域，是一个新大陆。根据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的测算，从全生命周期角度来看的话，预计到2030年的时候，银发经济产值能够占到GDP总量的1/5，预计到2050年，银发经济的潜力能达到GDP的1/3以上。那从国际角度来看也是这样的，因为全世界都进入老龄社会了，联合国预测到2050年，全世界每6人中，就有1个65岁以上的老年人。国内很多企业现在都瞄准这个市场，这次文件的出台可以理解为是给大家吃个定心丸。
第二点建议，要唱交响乐不要弹独奏曲。首先老年人的需求是多方面的，市场要综合考虑。有些项目是盈利的，有些是不挣钱的，能不能把它们一揽子考虑？要是单搞一个助餐，单搞一个照护，都是很难搞好的。其次要统筹兼顾老年人和其他群体的需求，尤其是要以社区为基础，打造面向全民的，或者重点面向“一老一小”的综合性服务场景，这样你的收费渠道多了，盈利结构多元了，银发经济就有更多的支撑了。
第三个，给业界提一个醒，现在是一个全球性的经济下行时期，国内经济面临多重压力，我觉得这恰恰是发展银发经济的好机遇。比如说土地房产这些资产价格比较低，怎么样利用这个机遇去做好战略布局，物质方面的也好，文化生活的也好。我一直跟很多企业界朋友们说，现在城里有多少没有用起来的场地啊，你把它弄下来，建一个大型老少共融的老年版万达广场，带孙子、吃喝玩乐、医养健康什么都有，应该是有前景的。但记住，不要光想着解决老年人的问题，还要想着子女、孙子女的问题统筹考虑。要跳出银发经济搞银发经济。
文/张紫瑜
编辑/范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