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人物|一位九零后海归的“茶农”“景漂”之路:雨落天青入宋韵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0-18 09:00

◎李冬君

编者按:本文作者李冬君为人文历史学者,在这篇近作中她描述了“九零后”儿子成长道路上的独特轨迹,可感可触。儿子涵宇留学归来,首先被父亲带着上山向农民学习,茶山美景立刻吸引了少年的身心,从茶农又到“景漂”,涵宇从此脱离了既定的海归归国后的成长模板,摸索出适合自己才情、挥洒热情的工作模式,从中可以看到新一代人追求和奋斗的新时代精神。

挂一横匾,题:吾倦矣!吃茶去!

没想到他会成为“景漂”。从维也纳回来,还未及小试年轻气盛的各种抱负,便把人生最珍贵的美少年热情注入千年窑火不息的景德镇。从“京漂”到“景漂”,决定了他一生的选择。

时在2008年,涵宇海归,父亲说,回国做事,首先要向农民学习。于是,一家人从北京出发,重游祖籍江西山川,来自井冈山地区海拔800米的茶山美景攫住了我们的双眼,吸引我们的脚步停了下来。

初生牛犊,看到一家茶农门厅摆着茶叶,便决定住下来。傍晚钻进去,第二天一早便告知父母,他已经租了百亩茶园,租期十年,租价十分便宜,后来才知那是这片茶村里最高的去处,春天采茶时是茶农最不愿攀爬的一块。他喜欢,云雾缭绕,竹松环抱,耳无车马喧嚷,茶芽应春雷而发,全无尘染。大山里的富裕山谷,他说就叫“富谷茶”吧。如果说春天里采茶制茶最风雅,从此一刻,他便开始了收获春天风雅的青年茶农的生涯。

当然要支持啊,人生第一次选择要做自己。窃喜还来不及呢,这不也实现向农民学习的“父调”吗?

学茶种茶三年,经历不可谓不丰。险从崖上跌落,一件皮棉袄被树枝剐划得七零八落;给茶人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和白手套,制茶就像进实验室;为一颗小小的茶芽,每天记录干湿度的天气以及上下午日照和风向的变化;为销茶辗转反侧,还有一次竟在凌晨两点给父亲打电话,商议如何处理突发事件。原来村人因对茶园租金分配的不满开始质疑茶园,其实租金早已一次性付清了,租金的分配与他无关了,但面对微妙的利害关系,他与老爸达成共识,农民最苦,即便设备被砸了,也要忍受。

从教科书到社会最基层,从种茶到制茶,虽捉襟见肘,三年还是做出了传承手工精神的品牌。相对于富贵的龙井以及安逸娇小的碧螺春,大山里的茶似乎更具有一份古风凛冽的感动,更具备一种生命体验的挑战。

翻看他的记录,文字简洁清爽,过滤了许多在场的艰辛。

“访茶让我颇费周折,汽车只能到镇上,摩托车可以到水库边山脚下,剩下只能徒步攀爬了。这是一座海拔800余米的高山,一湖绿水环绕四周,山中村民原来驾舟往返于市集,现在多了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这现代科技的外来之物,却无法撼动山水交融的和谐。从山脚到山顶,梯田式的茶园漫布其中,间或错落着几户茶农人家。在山腰一块不大的空场上,几座一字排开的‘干打垒’式土坯房中,我结识了当地的茶王。”

喝茶是件风雅之事。就这样,被春雷惊醒的一枚绿芽,给了他十二分的精神,敦促他在南昌市滕王阁脚下的榕门路开了一家供游人驻足的风雅茶店。这里原本是祖父拥有地契的祖居,他生于斯长于斯,儿时的阁楼记忆给了他很多慰藉,如今游子归来,为它挂一横匾,题:吾倦矣!吃茶去!

“吃”字的竖弯钩拖得老长,是为让倦了的旅人慢慢地吃茶。若无这份风雅,如何面对春茶?

风雅是个性的,“吃茶去”成为南昌一家醒目的小小艺术空间。命运似乎格外青睐“个性”,不允许他不曾领略摧枯拉朽的繁盛就自己包揽了自设的理想蓝图。滕王阁周边的生活区开始拆迁,“吾倦矣吃茶去”消失在夕阳下的烟尘里。

为要风雅茶具,烧造一个“第六大窑口”

三年后下山,他说要到景德镇码窑去,要烧出风雅的茶具,才能说喝茶是件风雅之事。

与“吃茶去”的斗室不同,他在李家村租了一个四面通风的L型大罩棚,谓之冬冷夏热十分熨帖。土墙上刷了一层白灰,上面漫画现代风格的花草树木,然后摆上置物架和书架;石棉瓦屋顶竟然配有几个小小的透明塑料天窗,天窗下还置放了一个两米多长的拼贴大桌子和十几把折叠椅;用竹簾做了间隔,外间有电窑、气窑,还有一个从日本进口的柴窑,据说排烟可以达到环保要求;转弯一间堆满了松木柴薪。L型拥抱着一个小天井,如打开的折扇空间,走过小天井有两间还算规整的小屋,就是他的工作间了。小天井里种了两槽花草,并用稻草装饰屋檐和窗檐,暗示了某种欲挣脱被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塑造的追求与探索,满足于自然状态的、充满艺术韵味的手工业后现代风格的工作室诞生了。

第一次踏进他的工作室,脑波迅速切换到石器时代,后现代得如此彻底。满是瓷土素坯,以各自特有的形式感,排着如波如涛的曲线,涌着涨潮的必然性奔入你的视界。

他的第一把窑火就在这里燃起。

他开始拜师学艺,没有过多的波澜,真正做事的日子,枯燥而又繁琐。那以后,他匠人不离口,他不是流水线上的工人,而是凡事亲自动手的工匠,这是他给自己在景德镇的定位。

在与青白瓷相处的日子,他偶遇了一位老瓷厂退休的老匠人。其实并不老,不到六十岁,一身“泥土病”,有点儿未老先衰,却有景德镇老匠人风范。他如获至宝,随侍身旁,重走经验式言传身教的师徒之路。有了茶场的历练,他轻车熟路,将自己置于窑火旁,就像为每一枚茶芽记录风向一样,他又开始为每一件莹润剔透的瓷品烧成做记录,从选泥到拉坯、满窑、支钉烧、窑位与火舔的关系,以及跟着师傅观火眼、调火温、开窑门等等,他都有详细记录。

当人们热衷谈论海归精英之际,他已经完成了从茶农到匠人的转型。

2015年他回北京过春节,返回景德镇时,双肩背、拉杆箱装满了带给师傅的“吃喝”。他说师傅最喜欢每餐喝上二两白酒,就在窑炉旁,夏天烤得大汗淋漓才叫酣畅,冬天取暖如沐春风,进入状态了,老师傅观火眼才是神来之笔。据他讲,师傅能看到汝釉火中流动的状态,再根据流釉的取舍决定窑温的曲线走势,出窑的瓷品,个个皆如被火神亲吻过的素肌玉骨。

他惊呆了,被捧在手上的小东西摄魄夺魂了,那是他自己窑口烧制的青白小瓷蛋壳杯,擎在手上细看,就像观赏戏台上的“小旦”,光染下,一股天真稚嫩淡然的惊艳瞬间满堂,给她写上底款“富谷烧”,折一枝富谷茶,每一片叶脉都烙印着那些日日不凡的记忆。

青白瓷系出名门,来自宋真宗景德元年,浮梁镇烧出一款像怀玉山一样美的青白瓷,真是君子怀玉。可陶瓷史上,这款青白瓷既未被白瓷系所接纳,亦未被青瓷系所青睐,更未能跻身宋代“五大窑口”官、哥、汝、定、钧之列。至于为什么?他不管,历史原本就是偶发性的一连串的惊鸿一瞥,他必须抓住青白瓷那瞬间的历史永恒,将它定格在第六大窑口的地位上。

瓷素茶寂琴破音,破译窑变的沉默密码

“瓷素茶寂琴破音”,是他对中国传统生活艺术的提炼,看似趋于雅化的审美标准,其实,有着一种孤高的审美格调,而作为烧瓷追求的品位,始于他对孤独的认知。他发现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语言,而沉默是它们最优美的表达,他常独自静守在窑炉旁,在万籁俱寂沉默之时,破译窑变在熊熊窑火中的沉默密码。

师傅的身体日渐衰弱,他决定试烧“五大窑口”,向难度更高更美的素瓷攀升,创造自己的神话。

艺术是栋房子,门在哪儿?

没有哪一个朝代比宋人更懂美的生存了,什么是美的生存?黑格尔说,就是美的理念的感性显现,而宋代五大窑口就是宋人美的理念的感性显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审美趋旨,那就是以“素”为底色。

宋人热衷创造美学范式,“汝窑”可谓素瓷的高峰。于是,五大窑口,他首选汝窑试烧,站在前贤的肩膀上,作为他入门的起点。研究素胎和汝釉的构成,对于出身理科生来说还算凑手。

他找到了门径,期待登堂入室……

他的电话,声音很低沉,他原本声音就不高,说:“一窑的钞票都烧飞了。”回:“好惨啊,交学费是必须的。但不能白交,继续第二窑。”难以揣度电话那头的表情,但知其心情。其实第二窑同样惨烈,只是没电话了。

第三窑死灰里略有苏醒,烟熏狼藉中依稀绝代风华的韵致。这些都是在后来赏器时笑谈中略有耳闻,也许彼时尘埃未有落定,想安静专注吧,于是就自饮自吞来自窑口的“火舔”,不外宣了。

又开窑了,“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就在他小小的窑里闪烁明灭。

当窑门打开时,景德镇正值盛夏,外温40℃,窑门前近80℃。冷却回落的速度很慢,他说他可以在门前停留20分钟左右,记录每一件作品所居窑位的不同表现。

在炎炎的考验中,他似乎有了新的体认。他决定试错一次,让汝瓷釉在素坯上更加恣肆地流动起来,而不再纠缠于若隐若现的气泡带出寥若晨星的恢廓。烧窑时“流釉”的不确定性给了他“流釉”的灵感。

他烧出了一窑理性与情感变奏的露胎汝瓷,底款为“书山”。

好一阵子没电话打来了,突然发来一段极短的音频。打开侧耳,隐约掩映,寂寂疏离,若从天青的幽远次第近来,又似渐隐天青的远去,是出窑时汝瓷开片轻灵细腻的噼啪声。

给他打电话了,为什么这么短暂,不可以录制长一点吗?回答:我手握着手机,在刚打开窑门之时,伸进窑里录制,只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了,再长不要说我的手,手机都会化了。又一个叹息,只好作罢了,却难以释怀!难以……

没有辜负盛夏打开窑门的热浪扑鼻。

再一次打电话约他回京避暑几天,北京当然不是避暑胜地,但总与景德镇热法不同。回来了,满以为会一头扎进各大时尚之场,没想到他说“缺氧”。他在北京亦庄有个自己的家,150多平方米,可他回来就像大学生放假,抱着一摞书回家准备拼啃,其实除了犯困吃喝玩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在家几天,他用一个沉闷治愈另一个,闷闷几天又回景德镇了。他说一回到水泥森林就昏昏欲睡,一到景德镇就清爽精神。他的确不喜社交,但并不社恐,谈起他的所长,滔滔不绝;他孤独至乐,喜欢一个人呆着,干自己想干的事。

五大窑口都烧了一遍后,继而在瓷上作宋画

在景德镇做画家太幸运了,当他笔蘸青花料水,即便面对一个小蛋壳杯的素坯之际,应该是在大地上作画的感觉。

又打电话了,他说,五大窑口都烧了一遍,下面干什么呢?回答,那就在瓷上作画吧,从宋画开始!

他跃跃欲试,在瓷上表现宋画应该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对他来说,更是一次激发创造性的补给。何况纸寿千年,瓷寿万年乃至无限?如果将宋画以至于中国绘画史都落定在瓷上呢?他相信借助窑火会生成一个新的形式感。

有一方水土叫青花,而那一方水土,就是景德镇。他意识到这里的水土,是他的艺术之母。油彩之于画布,水墨之于宣纸,都不及青花之于素坯,他把自己安顿在青花里了。

就这样,“涵宇访宋”瓷上系列绘画开始了以青花表现人类艺术高峰的宋画样式。可他的绘画训练仅仅是小学时喜欢蔡志忠漫画的涂鸦呀,如今选择用陶瓷这种相对于宣纸更难驾驭的材质表达自己对宋画的理解以及与当下艺术理念的对接,这中间需要多少时间的层级训练呢?

一周后,一幅青花山水雪景画寄回北京,是巨然的《雪图》,万古萧寒簇拥雪底生机,青花的表现不俗!着实被惊到了,赶紧电话过去,是你的画吗?回答:是呀!开始有点儿不淡定了,又问了一遍,回答是肯定的。电话这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电话那头莫名其妙的沉默,大概在得意吧:让你总把我当作任风吹雨打的石头而不动声色!

一发不可收拾了,既然被艺术之灵撞了一个趔趄,便索性匍匐于宋画以来的桃花源里。题材是中国传统绘画的艺术结晶,形式是窑火赐予的具有不确定性的卓越表现。“不确定性”最符合艺术的期望值,它可以给予美的创造永不重复、永远鲜活,但不确定性也给他带来了“痛心疾首”的体验,唯其如此,他的作品才珍贵,永无重复。

素坯上的创作与宣纸绢帛的柔软或轻盈不同,有大地泥土的沉郁质感。一件纵五十厘米、横一米八的大瓷板或“三百件”的大花瓶,动辄十几公斤或几十公斤重,特别是在大件花瓶和大瓷板上创作最为困难,因为素坯大件不方便运输,要直接到能烧大件瓷器或大瓷板的窑口去创作,窑口的绘画环境比较简陋,好在他已经熟悉这样的环境了,寒暑往来,一站几个小时,每一次都在场感十足,画毕直接入窑。他是在景德镇画瓷练出来的画家,练就了他可以在任何场合现场创作,也练就了他的平常心。

在窑火旁,他的心必须稀疏平常,那是等待出窑的一番心情。他对苍天祈祷过,也拜过火神庙,这些是他曾经不以为然的仪式。可出窑时的作品,并不会件件都能圆满他的期待。有时,费时不菲的大瓷板,小心翼翼入窑,待冷却后,打开窑门,画面模糊或玻化、细腻的笔触烧飞了等等各种瑕疵,消耗了他沉甸甸的时间含金量,比起一窑钞票烧飞了,还要令他心痛。但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艺术期待,以及对每一件都是唯一的武断裁决,才是他创作的不竭源泉。

三年时间,他一边在小壶小杯小盖碗上画些有趣的小东西售卖以自养,一边创作大作品。逐渐迎来了认同,赢得藏家的啧啧赞叹。

不宗他人,方为真“宋画”,才是宋画里的“宁做我”的精神。

快闪的艺术,让灵感稍歇一会儿

艺术没有终点。他的最大优点,就是无法忍受重复自己,当他的“青花访宋系列”积攒到一定的“质”和“量”时,他那颗创造之灵又开始躁动不安了。

他开始对景德镇流行的万花筒般的釉色着迷,并在瓷上探索设色。他发现,色釉更适于表现“青绿”印象,他转向了明画与吴门画派的古典山水。比起“青花访宋”,颜色釉让他在瓷泥上走进了艺术的更深禀赋。

他的创作行为如快闪艺术,在漂泊中快闪,就像从“京漂”到“景漂”一样,他从“宋漂”到“明漂”,从宋画漂到明画,从淡泊的青花漂到绚烂的颜色釉,从古典漂到现代以至于未来。

画家尽力了。

电话来了,有点儿迷离。他在素坯上的创作和窑火参与的创作,可以说完全是两种艺术形式的呈现,甚至素坯上的创作更富含艺术表现。与他耳鬓厮磨、累日完成的素坯创作,在耗尽他的思想感情之后,还未尽享最终完成的喜悦,就要进入窑火的生成过程,反而迟迟不舍了,就像自己的孩子要交与他人打理和培育,以及进入窑火后的不确定性带来的不安和焦虑。

就在即将进入窑火时,他不淡定了,他开始嫉妒窑火的再创作,出窑的呈现常常与他的初心相反,甚至彻底毁灭,给他留下无数个毁灭性的阴影。但他必须接受窑火,窑火是他艺术生命的另一面。当艺术家把一件涂满花釉的瓷器作品交给窑火时,便听天由命了。

另外一种艺术形式的可行性,就是用照相机的快门为素坯的快闪立此存照,以图像视觉艺术呈现。有了这种快闪意味的艺术留存,他更加越界了,被他“玩坏了”的作品,总能收获“陌生化”的艺术效果。

当他成就了一种新瓷格的款式时,颜色釉的斑驳色栅,提纯了古风重新沁入瓷骨,目光竭尽俯仰摩挲,那不是丝滑,是一种跳跃或者磕碰。

后来他说,他必须接受,气火之变是天工开物,釉面直接面对灰与火的冲击,色泽温润而变化无常,只有淡然才能面对无常。他已经很坦然了,不知道他下一次快闪到哪里。

三年学茶,七年烧窑,三年习画。他用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沉淀自己。当下,后现代来势汹汹,不管到哪里,他都会依旧坚守古典主义的一撇一捺,从宋画到明画,归宿于古典门第,在瓷釉上生成了自己的出身和人生色调。

供图/李冬君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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