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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巴别塔》语言即魔法,翻译即背叛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21 20:00

他们准时赶到,不过只能勉强算是准时。就在他们穿过方庭的草坪跑向学院时,九点整的钟声刚好敲响。

两个苗条的年轻人正在草坪上等他们,罗宾猜那就是他们的另外两个同学。其中一个是白人,另一个是黑人。

“你们好,”见他们靠近,那个白人说,“你们迟到了。”

罗宾呆呆地盯着她,努力想喘口气。“你是女孩。”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罗宾和拉米都在清心寡欲、与世隔绝、远离同龄女孩的环境中长大。“女性”是一个只存在于理论中的观念,是小说中的素材,是偶尔从街对面瞥一眼的罕见现象。罗宾记得最清楚的描述来自他匆匆翻阅的一本萨拉·埃利斯夫人 的著作,书中给女孩贴上了“温顺、随和、细腻、顺从得可爱”的标签。在罗宾的认知里,女孩是神秘莫测的话题,她们不具备丰富的内心世界,但具备的特质使得她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难以解读,甚至根本不像是人类。

“抱歉,我是想说,你好,”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有意——算了。”

拉米却没那么含蓄:“你们怎么是女孩?”

那个白人女孩用尖锐而鄙夷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罗宾不禁替拉米打了个哆嗦。

“这个嘛,”她慢条斯理地答道,“我猜,我们之所以决定做女孩,是因为成为男孩似乎要以放弃一半脑细胞为代价。”

“大学要求我们穿成这样,以免让年轻的绅士们心烦意乱或者心不在焉。”那个黑人女孩解释道。她的英语略带一点口音,听着有些像法语,不过罗宾也不确定。女孩抬起左腿,展示她崭新笔挺的裤管,新得像是昨天刚买的。“你知道,不是每所学院都像翻译学院这么自由主义。”

“这样会不舒服吗?”罗宾问她,鼓起勇气想证明他本人没有任何偏见,“我是说,穿长裤?”

“说实话,不会,毕竟我们有两条腿,而不是鱼尾巴。”她向罗宾伸出手,“维克图瓦·德格拉夫。”

他和她握了握手:“罗宾·斯威夫特。”

她扬起一边眉毛:“斯威夫特?可你肯定——”

“利蒂希娅·普赖斯,”白人女孩插了进来,“叫我莱蒂就行。你呢?”

“拉米兹。”拉米的手悬在半空中,仿佛不确定要不要和女孩们有肢体接触。莱蒂替他做了决定,她握了握他的手;拉米不舒服地躲了一下。“拉米兹·米尔扎。朋友都叫我拉米。”

“你好,拉米兹。”莱蒂向四周看了看,“看来我们就是全班了。”

维克图瓦轻轻叹了口气,她对莱蒂说:“Ce sont des idiots。”

“Je suis tout à fait d’accord。”莱蒂小声回应。

两个女孩扑哧笑出了声。罗宾听不懂法语,但他隐约感觉女孩们对他做出了评判,而且评价并不高。

“你们在这里啊。”

一个瘦高个子的黑皮肤男人向他们挥手致意,让他们不必再谈下去。男人自我介绍道,他叫安东尼·瑞本,是专精于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的留校研究员。“我的监护人自称是个浪漫主义者,”他说,“他希望我能继承他对诗歌的热情,但当他发现我明显在语言方面更有天赋之后,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他满怀期待地止住话头,示意他们报上各自擅长的语言。

“乌尔都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拉米说。

“法语和克里奥尔语,”维克图瓦说。“我是说,海地克里奥尔语,如果你觉得那算一种语言的话。”

“算。”安东尼欢快地说。

“法语和德语。”莱蒂说。

“汉语,”罗宾说完,又觉得似乎不太全面,“还有拉丁语和希腊语。”

“噢,我们都懂拉丁语和希腊语,”莱蒂说,“这是入学的基本要求,不是吗?”

罗宾的脸涨得通红;他不知道这事。

安东尼看起来饶有兴致。“你们这个小集体很国际化嘛,是不是?欢迎来牛津!你们觉得牛津怎么样?”

“很可爱,”维克图瓦说,“不过……我也说不清,也有点奇怪吧。感觉有点不真实。我觉得我好像是在剧院里,一直在等着剧终谢幕。”

“这一切可不会凭空消失。”安东尼向塔楼走去,挥手示意他们跟上,“等你们走进大门就更不会了。他们让我在十一点之前带你们参观整个学院,在那之后我会把你们交给普莱费尔教授。这是你们第一次进塔吗?”

他们抬头望着塔楼。这座建筑令人叹为观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塔身通体白色,熠熠生辉,一共有八层,外墙环绕着装饰性的立柱和彩绘落地玻璃窗。这座塔楼是高街天际线的最高点,相比之下,附近的拉德克利夫图书馆和圣母玛利亚大学教堂几乎不值一提。拉米和罗宾在周末无数次路过这座高塔,两人都对它赞叹不已,但他们总是远远欣赏,不敢靠近。当时还不敢。

“非常壮观,对吧?”安东尼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你们永远不会对这幅美景习以为常的。信不信由你们,这就是你们未来四年的家,欢迎来到这里。我们叫它巴别塔。”

“巴别塔,”罗宾重复道。“这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叫我们嚼舌人? ”安东尼点了点头,“这笑话和学院本身一样老,但每年九月都有贝利奥尔的一年级新生觉得是自己发明的,所以几十年来我们都甩不掉这个傻里傻气的绰号。”

他轻巧地迈上正门的台阶。大门前的地砖上刻着一个蓝金双色的徽记,那是牛津大学的盾徽。上面刻着拉丁语铭文:Dominus illuminatio mea(主乃吾光)。在安东尼踏上盾徽的那一瞬间,厚重的木门自动徐徐打开,露出灯火通明、金光闪闪的室内,里面是许多楼梯、诸多忙碌的黑袍学者和很多书籍,很多、很多、很多书籍。

罗宾停下脚步,只觉得眼花缭乱,不敢上前。在牛津的所有奇观之中,巴别塔是最不可思议的,它是一座跃离时光的高塔,一个源于梦境的幻象。那些彩色玻璃窗,那高耸而庄严的穹顶,所有这些仿佛从洛弗尔教授的餐厅装饰画中直接显现,降临于这条单调的灰色街道上。它是中世纪手抄本里古雅清幽的插图,是通往仙境的门户。他们难以想象自己每天都要在此学习,甚至觉得自己无权走进塔中。

然而它就矗立在这里,就在他们眼前静静等待。

安东尼招招手,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行啦,进来吧。”

“翻译机构一直是伟大文明不可或缺的工具,不,是伟大文明的中心。1527年,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创立语言翻译秘书处,那里的雇员掌握了十几种语言,为帝国领土的统治尽心尽力。皇家翻译学院在17世纪初设立,最早位于伦敦,直到1715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结束才搬到如今在牛津的地址。在那场战争之后,英国人觉得培养当下的年轻人学习西班牙刚刚失去的那些殖民地的语言是比较稳妥的举措。是的,这些我早就背下来了。不,不是我写的,只不过我这个人太有魅力,自己还是一年级新生的时候就开始带着大家参观了,也就渐渐上手了。请从这边穿过大厅。”

安东尼有一个罕见的本领:一边倒着走路,一边侃侃而谈。“巴别塔一共有八层,”他说,“《禧年书》宣称,《圣经》里的那座巴别塔达到了超过五千腕尺的高度,也就是将近两英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的巴别塔是全牛津最高的建筑,可能也是全英国仅次于圣保罗大教堂的最高建筑。不算地下室的话,我们这座巴别塔的高度将近三百英尺,也就是说,全塔的总高度是拉德克利夫图书馆的两倍——”

维克图瓦举起手:“这座塔是不是——”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安东尼接过话头,“确实。”罗宾刚开始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现在这种反差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巴别塔从外部看非常壮观,但看起来还不足以容纳他在内部见到的超高天花板和高大无比的书架。“某种设计精巧的刻银术的作用,不过我不清楚具体的配对镌字是什么。我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都视作理所当然。”

安东尼领着他们穿过在橱窗前排长队的忙碌人群,他们大多是镇上的居民。“现在我们是在会客大堂里,所有交易都在这里进行。当地商人为他们的设备订购银条啦,城里的官员要求对公共设施进行检修啦,诸如此类。这是整座塔楼唯一允许平民进入的区域,不过他们不怎么和学者打交道,我们有文员去处理他们的需求。”安东尼挥挥手,示意他们跟着他走上中央楼梯,“这边走。”

二楼是法务部。这里挤满了面色冷峻的学者。他们在纸上奋笔疾书,翻阅一册册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参考书。

“这里总是很忙,”安东尼说,“国际条约,海外贸易,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是帝国的齿轮,是让整个世界运转的东西。大部分巴别塔的学生毕业以后都会来这里工作,因为这里薪水高,而且一直在招人。他们也做了很多无偿的公益翻译,在这层楼的西南分区,有一支团队正在把《拿破仑法典》翻译成其他欧洲语言。 但是其他工作收费很高。这一层的收入是最高的,不过当然,没有刻银部的收入多。”

“刻银部在哪一层?”维克图瓦问。

“第八层,最高一层。”

“为了看风景吗?”莱蒂问。

“为了防火,”安东尼说,“万一着火了,那最好烧在建筑顶层,这样大家才有时间逃出去。”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安东尼领他们登上又一层楼梯。“三楼是口译员的大本营。”他挥手展示空旷的大厅。这里几乎没有使用痕迹,只有几个茶渍斑斑的茶杯随意摆放在那里,个别写字台的桌角上放着一沓纸。“他们基本不在塔里活动,但当他们来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个准备简报的私密空间,所以这一层都是他们的。他们平时要陪同达官显贵和外交官员出国旅行,在俄罗斯参加舞会,在阿拉伯之类的地方和酋长一起喝茶。我听说这些旅行能把人累死,所以从巴别塔出来的职业口译员不是很多。他们通常是从小就在巴别塔以外的地方掌握了多门语言,比如家长是传教士,或者每年夏天都和外国亲戚待在一起之类的。巴别塔的毕业生都尽量避开这条路。”

“为什么?”拉米问,“听起来很有意思啊。”

“如果你想要的是花别人的钱出国旅行,那确实是个不操心的职位,”安东尼说,“但是做学问的人嘛,天生就是一群不爱和人打交道、喜欢伏案工作的家伙。旅行听起来是很有意思,直到你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实是窝在家里,捧着热茶坐在暖和的炉火边和一堆书做伴。”

“你对学者的看法有点狭隘。”维克图瓦说。

“我的看法来自经验。你迟早会理解的。那些投身于口译工作的校友通常干不满两年就改行了。就连斯特林·琼斯也只熬了八个多月,要知道,那可是威廉·琼斯爵士的侄子啊,而且不管去哪里,他们给他安排的都是头等舱。总之,现场口译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因为在口译中真正重要的是:你得在说清楚基本观点的同时不冒犯任何人。你没法仔细雕琢语言的细微之处,而那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四楼比三楼忙碌得多。这里的学者显得更年轻,与法务部精心打扮、西装革履的翻译者相比,这里的人大多头发蓬乱,袖子上还打着补丁。

“文学系,”安东尼介绍起来,“把外国小说、故事和诗歌翻译成英语,也有把英语译为外语的,但不常见。说实在的,文学部的声望不算高,但还是比口译部更让人向往。很多人认为,要成为巴别塔的教授,第一步自然是在毕业后进入文学部做研究。”

“话说,我们当中有些人是真的喜欢这里。”一个身穿留校研究员长袍的年轻男人大步走向安东尼,“这些是一年级新生?”

“都在这里了。”

“你们人不多嘛,是不是?”这个男人乐呵呵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好。我是维马尔·斯里尼瓦桑。我上个学期刚毕业;我会梵语、泰米尔语、泰卢固语和德语。 ”

“这里所有人都用掌握的语言介绍自己吗?”

“当然了,”维马尔说,“你掌握的语言决定了你这个人的有趣程度。研究东方语言的都很迷人。研究古希腊罗马语言的就很无聊。但不论如何,欢迎来到整座塔里最棒的一楼。”

维克图瓦兴致勃勃地端详周围的书架:“国外出版的每一本书你们都能拿到手吗?”

“是的,基本上都可以。”维马尔答道。

“所有新出的法语书呢?一出版就能拿到?”

“是的,真贪心呀。”他不带恶意地答道,“你们会发现我们的购书预算真的没有限度,而且我们的图书管理员喜欢把整套书都买齐。不过我们不能把买来的所有书都翻译出来,没有那么多人手。目前占据我们大部分时间的还是古代文本的翻译。”

“所以他们是唯一每年都入不敷出的部门。”安东尼说。

“加深对人类处境的理解不关乎盈利。”维马尔哼了一声,“我们一直在更新古典作品的翻译。从上个世纪到现在,我们对某些语言的认识有了很大提高,没有理由让古典作品一直高不可攀。眼下我正在把《薄伽梵歌》翻译成更好的拉丁语版本——”

“只要你不介意施莱格尔刚出过一本。”安东尼打趣道。

“那是十多年前了,”维马尔反唇相讥,“再说施莱格尔的《薄伽梵歌》翻得太差劲了,他都没把握住整个文本背后的基本哲学。从译文里就能看出来,因为他大概用了七个不同的词来翻译‘瑜伽’——”

“总之,”安东尼一边说一边带他们走开,“这就是文学部。如果你问我,我觉得那是在巴别塔接受教育后最糟糕的出路。”

“你对文学不满意吗?”罗宾问道。罗宾和维克图瓦一样欣喜,他觉得在四楼度过一生会是多么美妙呀。

“不满意。”安东尼轻笑一声,“我来这里是为了刻银术。我觉得文学部的人太贪图安逸了,维马尔也知道这一点。你们看,悲哀的是,他们原本可以成为所有学者中最锋芒毕露的那一群人,因为他们是真正理解各种语言的人,他们知晓语言的生存和呼吸,深知如何用只言片语让我们血脉奔涌、皮肤刺痛。但他们过度沉迷于语言可爱的一面,不愿花心思将这种充满生机的能量转化成某些更强大的能力。当然,我指的是刻银术。”

五楼和六楼是教室和参考资料室。这里存放着初级读本、语法教程、文选、同义词词典,安东尼说,这里还有世界上每一种语言的词典,而且至少有四个不同的版本。

“其实整座塔楼里到处都是字典,不过如果你需要做大量繁杂的查询工作,那还是要来这里,”安东尼介绍道,“正好在塔楼中间,你们发现了吧,所以大家顶多走四层楼梯就能找到需要的东西。”

在六楼的中央区域,玻璃展柜的深红天鹅绒铺面上摆着一排红色装帧的书籍。柔和的灯光映在皮革封面上,让它们看起来仿佛拥有魔法,更像是魔法师的魔法秘籍,而不是普通的参考资料。

“这些是语法汇编,”安东尼说,“它们看起来很珍贵,但是没关系,你们可以碰。它们就是用来给人查询的。先在天鹅绒上擦擦手指就行了。”

精心装订成册的语法汇编厚度各不相同,但装帧整齐划一,按每种语言的拉丁语名称的字母顺序排列,同一种语言内部按出版日期排列。有些语法汇编一套就填满了一整个展柜,主要是欧洲语言;另一些语言只有很少的几册,大部分是东方语言。汉语语法汇编只有区区三册;日语和韩语语法汇编各自只有一册。令人意外的是,菲律宾的他加禄语足足有五册。

“不过这些可不是我们的功劳,”安东尼说,“那几本的翻译工作都是由西班牙人完成的,所以你们会在封面页后面看到将西班牙语译为英语的译者姓名。还有一大批加勒比地区和南亚语言的语法汇编正在编写中,就在这边。那些地方的语言直到巴黎和约之后才引起巴别塔的兴趣,当然是因为那份和约丢给大不列颠帝国一大堆领土。与之类似的是,你们会发现非洲语言的语法汇编大多数是从德语翻译成英语的,这主要是德国传教士和语言学家的功劳,我们这里好多年都没人研究非洲语言了。”

罗宾无法控制自己。他满怀渴望地向东方语言的语法汇编伸出手,拇指轻轻翻开书册的前几页。在每一册的封面页上,手写体小字整整齐齐地写着编制本册首版的学者们的名字。纳撒尼尔·哈尔海德撰写了孟加拉语语法汇编。威廉·琼斯爵士撰写了梵语语法汇编。罗宾注意到其中的规律:排在最前面的作者永远是不列颠白人,而不是以那些语言为母语的人。

“我们直到最近才在东方语言领域取得真正的突破,”安东尼说,“之前好一阵子都被法国人远远甩在后面。威廉·琼斯爵士还在这里做研究员的时候,他将梵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纳入课程体系,取得了一定的进展。他从1711年开始撰写波斯语语法汇编。但是在1803年以后,他不再是唯一透彻研究东方语言的人了。”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罗宾问。

“那一年理查德·洛弗尔加入了学院,”安东尼说,“我听说他是远东语言方面的天才。他一个人就编写了整整两册汉语语法汇编。”

罗宾怀着崇敬的心情伸出手,拿起汉语语法汇编的第一册。这本书异乎寻常地沉重,每一页都浸透了墨水的重量。他认出了洛弗尔教授密密麻麻但整洁有序的手写字迹,每一页都是。这本书的研究范围广泛得让人震惊。他将书放回原位,备受打击、心神不宁地意识到洛弗尔教授,一个外国人,比他更了解他的母语。

“这些书为什么要放在展柜里?”维克图瓦问,“这样感觉很难拿出来啊。”

“因为这些是牛津仅有的版本,”安东尼说,“剑桥、爱丁堡和位于伦敦的外交部都有备份。那些每年都要更新,加入新的成果。但这些是唯一全面且权威的、关于现存每一种语言的知识的集合。你们会注意到,新的研究成果都是手写上去的,因为每次新增内容都重印的造价太高了,再说我们的印刷机也印不出那么多外语字体。”

“那要是巴别塔着火了,我们就会损失一整年的研究成果咯?”拉米问。

“一整年?几十年都不止。不过那绝对不会发生。”安东尼轻叩桌面,罗宾这才注意到上面嵌着十几根细银条,“语法汇编得到的保护比维多利亚公主还要周密。这些书本不怕火,不怕洪水,也不怕本学院以外的人把它们偷走。如果有人想盗窃或者损坏其中任何一本,他们会被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打得失去知觉,直到警察赶到。”

“银条还能做这种事?”罗宾警觉道。

“嗯,差不多吧,”安东尼说,“我也是猜的。普莱费尔教授负责布置守护结界,而他又喜欢保持神秘感。不过没错,这座塔楼的安全措施绝对会让你们大吃一惊。这里看起来和标准的牛津建筑没有区别,但如果有任何人想强行闯进来,他们最终会发现自己鲜血淋漓地躺在街头。我亲眼见过这种事。”

“这种保护对于一座研究型建筑来说有点严格啊。”罗宾说。他的掌心突然又湿又冷,他在长袍上蹭了蹭手。

“嗯,那当然,”安东尼说,“这座塔楼里的白银比英格兰银行的保险库里还多。”

“真的吗?”莱蒂问。

“当然,”安东尼说。“巴别塔是全国最富有的地方之一。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纷纷点头。安东尼打了个响指,示意他们跟他上楼。

在整座巴别塔中,八楼是唯一隐藏在门扉和高墙之后的区域。其他七层都呈现出开放的平面布局,楼梯周围没有任何格挡。但通往八楼的楼梯尽头只有一条砖砌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如果发生意外,”安东尼说,“这就是防火墙。可以把这层封死,和建筑其他部分隔开,万一这里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那些语法汇编也不会被烧毁。”他靠在门上,用身体的重量将门顶开。

八楼看上去更像是手工作坊而不是学术图书馆。学者们像工匠似的弯腰站在工作台旁边,手握五花八门的雕刻工具,在各种形状和尺寸的银条上敲敲打打。嗡嗡声、哼鸣声和敲打声不绝于耳。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不知什么东西突然爆开,迸出雨点似的火星,引得周围人纷纷抱怨,但没有人抬头多看一眼。

一个身材圆润、满头灰发的男人正站在工作台前面等待他们。他有一张长满笑纹的宽脸和一双闪亮的眼睛,年龄可能是四十到六十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他黑色的教师长袍上沾满了银粉,一动就闪闪发亮。他的眉毛又粗又黑,而且具有异常活跃的表现力;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双眉毛激动得仿佛要从脸上一跃而下。

“早上好啊,”他说,“我是杰尔姆·普莱费尔教授,这座学院的院长。我略懂法语和意大利语,但德语是我的初恋。谢谢你,安东尼,你可以去忙了。关于你去牙买加旅行的事,你和伍德豪斯都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安东尼说,“还有一份牙买加克里奥尔语初级读本没找着。我怀疑吉迪恩又是没登记就把它带出去了。”

“那就去找吧。”

安东尼点点头,对罗宾一行人碰了碰不存在的帽檐,穿过厚重的大门出去了。

普莱费尔教授满脸堆笑地看着他们:“所以你们已经参观过巴别塔了。大家感觉怎么样?”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莱蒂、拉米和维克图瓦看起来都和罗宾一样瞠目结舌。他们一次性接触了太多超乎想象的信息,结果就是罗宾甚至不确定脚下的地面是否真实。

普莱费尔教授低声轻笑道:“我明白。我到这里的第一天也是同样的感受。你们好像被引进了一个隐秘的世界,对不对?就像在妖仙的宫殿里享用食物。一旦你们知道塔里发生的事情,世俗世界就再不及原来有趣了。”

“这里太耀眼了,先生,”莱蒂说,“真不可思议。”

普莱费尔教授对她眨了眨眼睛:“这里是地球上最美妙的地方”

他清了清喉咙。“现在我想讲一个故事。请原谅我搞得这么戏剧化,但我想让这个时刻具有纪念意义。毕竟,这是你们来到我心目中全世界最重要的学术中心的第一天。这样可以吗?”

他并不需要征求他们的同意,但他们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下面这个故事出自希罗多德的记载。”普莱费尔教授在他们面前走了几步,活像演员在舞台上确定位置,“他告诉我们,古埃及国王普萨美提克曾经和爱奥尼亚海的海盗订立盟约,让海盗帮他击败背叛他的十一位国王。在消灭敌人之后,他将大片土地赐给了他的爱奥尼亚盟友。但是,普萨美提克想尽量确保爱奥尼亚人不会像他从前的盟友那样对他倒戈,他想避免因误解而导致的战争,于是派遣了一些年轻的埃及男孩去和爱奥尼亚人一起生活,学习希腊语,等到他们长大后,就让他们担任两边的口译员。

“在这里,在巴别塔,我们就是从普萨美提克的故事中得到启发。”他环顾四周,在他说话时,他炯炯的目光依次落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在无尽的时光里,翻译始终在推动和平。翻译让沟通成为可能,而沟通又让各国之间的外交、贸易与合作成为可能,从而让所有人都得到财富与繁荣。

“此时此刻,你们一定都已经注意到,在牛津的所有学院中,只有巴别塔接收欧洲以外的学生。在这个国家的其他任何地方,你们都不会看到印度教徒、穆斯林、非洲人和中国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学习的场面。我们接纳你们,并不是因为不在乎你们的外国背景,反而恰恰是因为你们的外国背景。”普莱费尔教授着重强调最后一句话,这似乎让他无比自豪,“因为你们的出身,你们拥有生在英国本土的人所无法企及的语言天赋。你们就像普萨美提克的男孩,是用语言让全球和谐的愿景成为现实的人。”

他交握双手放在胸前,仿佛在祈祷一般。“就是这样。研究员们总是嘲笑我每年都这样喋喋不休。他们觉得这都是陈词滥调。但我认为这样的场合需要这样的严肃,你们不觉得吗?总之,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让未知的事物为人所知,让陌生的事物变得熟悉。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用词语创造魔法。”

罗宾心想,对于他出生在异国这件事,这是他听过的最友善的评价。尽管那个故事让他的胃有些难受,因为他读过希罗多德记录这个故事的文章,记得那些埃及男孩其实都是奴隶。但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一阵兴奋的震颤——或许,没有归属感不会让他永远生活在边缘,或许,这恰恰让他变得特别。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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