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左)和黄先生
黄永玉伯伯走了。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之前我们还约好了下一周就要聚会,要见意大利来的老朋友,要在院子里吃烤全羊,要听你说《还有谁谁谁》,要看你为百岁画展准备的作品。当然还要听你谈古论今,讲人生经验,编演笑话……8月24日是你99周年冥寿,朋友们又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只是没有你在,少了很多欢笑。
过去几十年,有幸在意大利、北京、香港等地一起度过无数个假日、周末和节庆,像家人一样受你的教诲和关怀,见识你的各种艺术作品及其创作过程,从肆意彩墨到妙趣横生的漫画和严谨的白描,从精美的木刻到创意国画和传统油画,从倒写的匾额大字到炫技的小字书法,从雕塑、意大利彩色玻璃到宜兴紫砂壶,简直让人眼花缭乱。也听到你读自己的诗,讲解《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有关故事的由来,或者介绍自创的“无愁河菜谱”,品尝在你指导下、甚或亲自动手制作的美食。媒体和网民给你贴了很多标签,有很多关于你的逸事和传奇,在我眼中,你就是一个有品位的大艺术家,一个自己的长辈,一个充满爱的慈祥老人。
亲眼见到黄家人几十年如一日对新老朋友热情款待
我仍然记得37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你来意大利罗马开画展,黑妮(注:黄永玉之女)邀请我来见见你们。当时我是一个年轻的留学生,你已是名满天下、让无数人景仰的大画家。一开门,你们的热情就立刻驱散了我的拘谨,我们像是已相识了多年,真正体会了如沐春风的感觉。我第一次见识了你的幽默和博学,也见识了梅溪阿姨(注:黄永玉妻子)的风度和厨艺。这是一个特别愉快的夜晚,之后的30多年,这种感觉一直保持不变。
黄家待人接物的风格都是这样,极为特别。上世纪90年代初,我第一次去香港,黑蛮(注:黄永玉之子)来机场接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黑蛮热情四溢,我们一见如故。你和梅溪阿姨带我去陆羽茶馆,去看电影,还带我逛市场、买东西,介绍如何挑选和跟人砍价。其实作为长辈,你完全可以不必如此,让我住在家里,就已经是招待得非常周到了。
不止是我有这种感觉,周围的人也都一样。我亲眼见到你们全家人是如何几十年如一日、对新老朋友一律热情款待。你们以童真之心真诚待人,喜爱朋友的程度是极为罕见的。
在你家里,我见到过你如何对待首次上门的新朋友;见过五六十年代你同事们的孩子,大雅宝胡同的邻居及其孩子们;见过70年代艰难岁月中你的朋友们;见到你如何对待为你提供过帮助的人,包括医生、编辑、记者、画院画廊的策展人等;对家里的保姆阿姨、工人,你也不会忘记给他们各种帮助照顾,过年过节时或有困难时送礼送钱送画。你不愿意受人恩惠,不论什么人什么情况,一定设法还礼。
亲自掌勺
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爱、怜悯、感恩”五个大字,你做到了
有近百年的生活经历、特别是经历了战乱和“文革”,能保持这样一颗纯真的童心是极为困难的。其实你也亲身经历过许多欺骗、背叛和凌辱,《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有很多调侃式的描写。你当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或者可以说是相当精通。从十几岁开始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你识人无数,怎么可能不懂。
作为著名画家,买画、求画、骗画的人你也见过太多。有很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接近你,试图利用你,或诱骗你买各种艺术品或古董。但你并不点破,仍然保持君子风度,尽力维系朋友关系。你曾经写过一副著名的对联,“上当上当当当不一样,吃亏吃亏亏亏都是福”,悲天悯人的情怀一览无余。“爱”是你的座右铭。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爱、怜悯、感恩”这五个大字,真正是为人的最高境界。你做到了。
你爱动物,爱孩子,童心未泯。家里养过的动物种类之多、数量之多实在是罕有。从一般常见的猫和狗,到鸡、鸭、乌龟、变色龙、猫头鹰、梅花鹿、猴、鹦鹉、喜鹊、刺猬等等。家里人也都跟你一样乐此不疲。这些动物有些非常稀罕、珍贵,有些则是人家遗弃在路上的、特别普通,甚至有残疾的土狗、小猫。你们捡回来悉心照顾,让它们终老在家,享尽生命的欢愉。
孩子们也喜欢黄爷爷,慈祥、有趣、平等相待。我儿子首次上门时还很小。那天是过年,大家都准备了节目,他也弹了一段钢琴。你是那样的高兴,当场用素描将弹琴的场景记录下来。饭后你就开始画画,以一架巨大的钢琴衬托一个小孩,半个多小时就完成了。此后你们爷儿俩成了好朋友,经常一个躺在沙发上,另一个拿着小板凳坐在旁边,一起看“非诚勿扰”,还互相评论。
挽救家乡濒临倒闭的小酒厂,虽然自己滴酒不沾
你对家乡的爱是那样深沉,留下了大量的推介文章和艺术作品。80年代初,你曾在凤凰亲自拍卖自己的画作,为凤凰的旅游设施建设筹措资金。你和表叔沈从文不遗余力地推介,使凤凰小镇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著名的旅游热点。
为挽救家乡濒临倒闭的小酒厂,你亲自动手设计了名闻遐迩的“酒鬼”酒标和酒瓶,赠送给酒厂。甚至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亲自向各界的朋友们推荐,虽然自己滴酒不沾。那独特的造型和背后的艺术元素和故事,使这个湘西小酒厂彻底摆脱困境,“酒鬼”酒畅销全国。你亲自为家乡设计并捐赠了十座步行桥,分别起名为“爱、肥、花、醉、喜、画、风、雨、雪、雾”,并配上自己的雕塑作品,成为凤凰和吉首的标志性建筑。你为吉首大学捐建艺术博物馆,将自己几十年收藏的各种古董悉数捐赠,充实馆藏。你对凤凰的爱与贡献并非总能获得愉悦的回应,但你不以为意,无怨无悔。
你对艺术和文学的爱是人所共知的。从十三四岁开始,你就独立开始各种实践,覆盖木刻、剪纸、漫画、国画(彩墨画)、油画、雕塑、诗歌、散文、杂文、小说等各种门类,足足持续了85年以上。你的高产是罕有的,共留下了5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和上万件绘画、雕塑等各种类型的艺术作品。
年轻时,你就极为勤奋,成名后仍然毫不松懈。你从不打牌、打麻将,因为浪费时间。虽然喜欢聊天,但经常是你陪大家聊天,同时自己还在画画,并不浪费时间。1990年,有幸伴随了你“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看着你在巴黎圣母院旁画(二战)“死难纪念馆速写”,记下了“绝不饶恕,绝不忘记”的名言;跟着你在塞纳河边散步,寻找小饭馆,逛艺术商店,看你跟画具店老板聊天,买颜料、工具等。
在翡冷翠,我们住得很近,几乎每个周末的晚上,我们都会开车大约10分钟到你那里。通常是你画画,我们在旁边(有点令人汗颜地)聊天,你参加,甚至是主角,但这并不影响你画画。你住在菲埃索里山脚下,面对着薄伽丘住过的老宅。我们一起去薄伽丘的老家切卡托,达·芬奇的老家芬奇,还有翡冷翠城里的但丁故居。我们一起去看菲埃索里的绝佳风景,一起去锡耶纳、圣契米里亚诺,去翡冷翠城里的圣母百花大教堂、老桥、市政厅广场、圣三一桥等。在这些地方,几乎都是你作画,我们游山玩水,然后一起吃饭。这些作品成就了你在香港的画展,其中的“他乡”,现在成了《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的封面,画面上站在你后面看着你画画的就是我们。
看到已经67岁的成名画家在骄阳下每天作画十小时以上,甚至就是带点干粮出门,我眼界大开,引以为楷模。半年的时间,你完成了四十幅油画、八件雕塑和一些彩墨画,散文集《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成为名篇,多次再版,并被译成意大利文和法文。你的最后一件木刻就是在翡冷翠乡间、达·芬奇故居附近,为庆祝羊年的到来为我们这些朋友们制作的新年礼物。
最近三年身体不好,仍然每天工作8小时以上
你经常回忆“文革”期间,甚至之前,躲在家里刻木刻或作画的情形。一再表示就是因为自己勤奋,不浪费时间,不参与无关活动,不投靠任何门庭,才有后来的成就。你也常常告诫和鼓励我,名誉、头衔、官位等最后都是浮云,不要纠结于外界的干扰或一时的得失,不要理会乌鸦的聒噪,不要被身外之物吸引或影响,做好自己的业务是最根本、最重要的。
你特别满意地完成了《永玉八十》、《永玉九十》画展,之后就心心念念100周岁画展,而且自我要求一定是展出90到100岁之间的新画作。最近三年,你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两次跌倒再加上新冠感染,大大影响了你的健康。但你仍然每天工作8小时以上,这种工作强度许多年轻人也无法做到。
一次我们在聊天中谈到,艺术需要创新,那科学呢?我说当然需要,这是我们的不懈追求。你立刻站起身来,用倒写笔法,为我写下“触类旁通”四个大字。你自己不断创新,要求每张画都有新意和突破,完成了多张丈二的大画,兴奋之余让我们观摩,告诉我们得意之处。特别是那些你裸眼写就的题跋,字小到我们都必须戴眼镜才能看清楚,90多岁的人眼力好过我们这些60岁不到的人。我们也都劝过你,要适可而止,注意休息。但你表示这就是你的生命,否则活着没有意义。你对艺术的执着和爱是前无古人、可能也是后无来者的。
曾问为什么海螺、蜗牛等螺壳都是右螺旋的
你虽未受过完整的正规教育,但读书极为广博,学养深厚,且博闻强记,随时就会蹦出古文名句、历史典故、过往的各种人名,真正是传说中的过目不忘之人。一次在聊天中,即席背出“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裸袖握管。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一字不差。再一次谈及某事,你随口背出“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事后并画画准备赠我。但画完后觉得朱云的服饰与汉朝的制式不完全符合,又重画了一张,将原来的那张绝妙好作当众撕毁。我们都觉得极为可惜,但你坚持不能让谬误流传出去,一丝不苟到了极致。
2012年你赠我的《砸个正》,也是连画三张才满意,这第三张一直挂在我办公室墙上。当年3月,我们大亚湾实验发现了第三种中微子振荡模式,媒体上有很多报道。你为了祝贺我们的成绩和运气,画了这张苹果砸在牛顿头上的漫画。之前你曾经画过一套十二张关于牛顿的年历,有相当的基础。央视在“2012科技盛典”上表彰十大科技创新人物,你作为特邀嘉宾,给我的颁奖礼就是一个新鲜苹果。现在苹果在我们团队里就是一个标志,“只要努力,苹果总会砸在我们头上”。
其实你也爱科学,经常会问我一些问题,许多我根本答不上来。比如,你问为什么海螺、蜗牛等螺壳都是右螺旋的?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是小时候在野外自己观察到的,百科全书上也没查到。我查了百度,居然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但显然没有一个确定的回答。巧的是,DNA、葡萄糖等也是右螺旋为主,原因也不确定,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我们粒子物理里的弱相互作用也是镜像不对称的,中微子只有左旋的没有右旋,原因不知道。自然真是太奇妙了,也有太多的问题有待回答。
给侯宝林讲的自编笑话成了著名的相声小段
大家都知道你很爱生活,享受生活,雪茄烟斗不离手,开法拉利,收藏各种艺术品。其实你还懂美食,善烹饪。兴致所至会亲自动手,食材虽不名贵,但美味无法名状。《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有你自编的菜谱,集合起来可以办一桌大餐。其中的“十面埋伏”“炒鹌鹑”妙不可言,我也试过几次并请你品尝,但可惜总没有达到你的高度。梅溪阿姨自然也是高手,有幸得到她的招待是至高礼遇。黄家和张家在烹饪之道上均家学渊源,传至黑妮和黄田,不仅得真谛,还有发扬光大之举。
你喜爱音乐,十几岁开始就善吹小号,并以此赢得梅溪阿姨的心。八十岁时不仅重拾旧好,又新学了大提琴,不时表演一番,娱乐众人。闲暇时你爱听音乐,不论古典与现代,均有心得,常常如数家珍,并与音乐家或爱好者探讨。你能背许多乐谱。某次兴之所至,哼了一小段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开头,原德国驻华大使修德示意你继续,你竟然将全谱哼出,让他几乎不能置信,叹为观止。
你幽默风趣,常常自编笑话。你会抖包袱,如果换个人讲,效果会大打折扣。你的故事、笑话和经历的趣事似乎无穷无尽,每次见面时都会说上几个,常常出其不意。你讲的故事和段子也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迷倒众人。你给侯宝林讲过一个自编笑话:两个醉人互相吹牛,一个要沿手电筒的光柱爬上去,另一个怕关电门后掉下来,现在成了著名的相声小段。“文革”期间在干校,你与各种人交朋友,苦中作乐,给大家讲笑话,要是能收集起来,一定是部畅销书。
你虽以画家成名,但新诗创作成就斐然,写于上世纪70年代初的《老婆啊,你不要哭》让人潸然泪下,成为文学名篇和历史的见证。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获作协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一等奖。97岁时出版的《见笑集》,收录了一生全部174首诗作,一诗配一画,还录了视频,自己朗读。其中《假如我活到一百岁》写于1980年:
长寿、长寿,
同辈的人全都死了,
倒像是一个新来的
外乡人,
我孤零零茫然四顾。
长寿、长寿,
厮杀了整整一个世纪,
同志们撇下我走向天堂,
战场是那么寂静,
战壕里,
剩下一个活着的我。
你的文学成就《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反映了你一生的经历,有苦有乐,是历史,是社会百态、大众生活,也许不完全是标准的小说,但是真正的人生百科全书。非常可惜,已完成的260万字,才只写到五十年代初,你刚刚28岁。之后的70年,你的人生更加精彩。曾听你讲过回到北京后去荣宝斋、去东北大森林的生活,“文革”初期受到的苦难,干校生活,1974年“猫头鹰”事件,改革开放之后的种种趣事等。可惜我们不能听你一一道来了。
与你在一起,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你的博学,你的为人,你的豁达,你的见识,你的智慧,你的热情,你对家人、朋友、艺术和生活的热爱。30多年,我们学到了太多太多。你走了,这个世界少了一个有大爱的人,也缺少了许多爱和热闹。你在天堂与家人和老朋友们团聚了,愿你快乐,他们跟你在一起也都会快乐。
我们想你。
文并供图/王贻芳(本文作者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