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我们希冀怎样的果园? ​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09 14:00

我们都是直接或间接吃果子长大的!“没好果子吃”,在俗语中有警告意味。世上不会无缘无故长出果子,果子需要培育,需要广义的“果园”。

不只智人吃果子,其他动物、菌类早就享用它们了,它们比我们更了解果子。但只有“智人”一本正经地、大规模地栽种某些植物并食用其果子。大致说来,果园的建立体现着“智人”这一物种对其他植物物种的观察、利用、养护和选育。何谓果园?给出一个大家都接受的简单定义并不容易。分类与目的、用途紧密相联。再科学的分类,也无法全面代替、淘汰民间的实用分类。果园与一片林子、种植园、菜园、农场及各种专业植物园总是存在着交叉。

人们通常吃的果子,狭义地看是树木开花后结出的果实,即乔木、檄木(特指棕榈一类树木)、灌木结出的可食用果实。而广义的果子包括地下的块根、块茎及地表的果实,不限木本植物,也与大量草本植物有关。提取共性,剩下什么呢?大概是某种或圆或长,有一定长度、体积和硬度的,具有自然表面的植物的可食部分。可是,即使按广义的理解,也不是所有可食的果实都算作果子!比如作为主粮的植物果实就不算,没有人把高粱、大豆、玉米算作果子,马铃薯、红薯自然也不算。但禾本科的“水果玉米”、菊科的“雪莲果”可能模糊一点,前者是植株上结的棒子,后者是地下块根。

人类个体在成长中体认水果、坚果、果蔬、花园、果园的异同,需要漫长的过程。 了解相关植物驯化、栽培的历史, 植物学上的分类,进一步理解各地的文化,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伊甸园是花园也是果园。伦敦的邱园、西双版纳的热带植物园是植物园也是果园。专门性的柑橘园、杧果园、樱桃园、苹果园、葡萄园、香蕉园,在现代世界已经很常见。

小时候住在东北,我家房子周围有一株巨大的梨树、五株山楂树、十余株李子树。这算不上果园,外圈没有篱笆,很少修剪,不施肥更不会喷农药。果树是外公栽的,他从哪弄来的苗木不得而知。梨仅一个品种,个头小但品质极好,果肉细腻且非常甜;山楂也只有一个品种,与附近山上的野生山楂相比果实更大果肉更多,相当一部分会被灰喜鹊吃掉;李子则有多个品种,有水李子、干碗儿、大红袍等。这三类水果一家人每年根本吃不完,也不会特意存贮,鸟和虫也来吃,吃剩的任其掉落、腐烂, 不会觉得可惜、浪费,因为下一年会自然生长出来。此外,每年不同季节还会采集周围山野中生长的果实:牛叠肚、秋子梨、东北李、山楂、五味子、稠李、山荆子、东北蕤核、软枣猕猴桃、狗枣猕猴桃、山葡萄、胡桃楸、榛、毛榛等,后三者是吃其果仁的。整体上,小时候我并没有特意区分栽培的与野生的,也没有把植物果实与植物茎叶,甚至与大型真菌(蘑菇)区别对待。在那个年代,它们都是普通食物,自然到来,适时采摘,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念想,解决一轮又一轮的饥饿,留下快乐的记忆。与粮食和栽培蔬菜相比,果实与茎叶一样,差不多是大自然直接给予的,而玉米、马铃薯、花生、香菜、茄子、辣椒等是远方来客,要专门打理,周围山野中找不到类似物。生产队有集体所有的各种果蔬园,栽种的主要是沙果、葡萄、花盖梨、花生、香瓜、西红柿、黄瓜、胡萝卜、绿萝卜等。这是孩子们称得上“果”的东西,因为它们可以直接食用。白菜、葫芦、辣椒、麦子、玉米、高粱、土豆是不算“果”的。

“果”分“水果”和“干果”,当然这只是从吃的角度来粗略地划分。在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中,“水果”的含义确有差异,比如西红柿、椰子、黄皮、人参果(Solanum muricatum,茄科的香瓜茄)、刺角瓜(Cucumis metuliferus,葫芦科的一种像黄瓜的植物)、水椰(Nypa fruticans)、糖棕(Borassus flabellifer)、红果参(Cyclocodon lancifolius,桔梗科的轮钟草)、多依(Docynia indica)在许多地方不算水果。水果、坚果具体叫什么名字,其实无所谓,不需要完全统一为科学家的叫法,但指称关系不能马虎。其实,科学家的叫法也经常变,不但变,而且变得很频繁(相当一批植物的正式名、拉丁学名都被反复整理、改造过)。相对而言,俗名未必很雅,指称却相对稳定。公平而论,各种名字都有存在的道理,但使用时要细心。

吃果子有门道。什么时候吃哪里出产的什么水果,需要心中有数。 稀里糊涂吃果子, 自然也没问题,照样果腹、解馋。 但用点时间,稍加探究,便可吃出果子的文化,并可部分“预测”未知果实的味道。最基本的要求是,知道所食用水果或干果的名称。在信息网络时代,名字是重要的关键词。不限于学名、正规名,地方名也可以,如前所述,重要的是名实对应准确。 也不需要把各个品种都分得一清二楚(专家也不容易做到),在大类上不犯糊涂即可。要做到这一点,可学一点植物学、博物学。

植物分类学涉及多个分类层级,吃水果不需要“界门纲目科属种变种变形栽培变种”等都门清,比较关键的一点是了解其中的“科”(family)一层级。通过各类果实所处的“科”,能大致把握或者猜测某水果的特点,反过来也能借此掌握必要的植物学知识,推广到其他植物。最好从熟悉的种类开始,结合叶、花、植株来观察更好(但相当情况下见果不见花和叶)。能食用的果实数不胜数,通常超市中可以购买到的种类不会太多(某些“奇怪”水果可从网上购买到),到某地旅行可特别注意当地出产的野果。

水果会变得越来越好吗?杜鹃花科越橘属水果蓝莓在中国市场上以前并不常见,偶有出售,但价格高得离谱。虽然中国有野生的笃斯越橘、越橘,但仅仅是一种本地野果。后来中国从美国引进同科同属的高丛蓝莓果苗,中国的土地上也生产出了商品化的蓝莓,价格便一下子跌了下来。百姓能吃到以前无法吃到的东西,花费又不多,这当然是好事。但并非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农场主、果园主“永远选择最优秀的品种进行播种”,似乎很正确。为了下一代结出好果实,难道不要留出好种子、好苗木吗?动机或许没错,操作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什么叫“好”,有时难以准确界定。许多人能够体会到,现在的西红柿通常中看不中用,不如小时候吃的口感好,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有若干解释,一是那时候可食的果品较少,吃什么都香甜,不同时间的感受难以恰当比较。另一种解释是,西红柿质量确实变差了!

在现代社会,西红柿品种的选育尽可能利用“还原论”科技的高超手法,首先满足的是资本增殖的需要。资本与科技相当程度上主宰着智人能够吃到什么甚至形塑着大众的口味。它们的利益与食客的利益有时一致有时不一致。这提示人们,无论是自然选择还是人工选择,都只是局部适应,都存在着风险。要降低风险也有办法,应当尽可能保持多样性,保护好当下看起来无用、非优异品质的遗传资源。如果不全面考虑,有些好品种可能会迅速消失。维护多样性,需要妥协、投入和眼光。

我们可以尝试从生态学角度来认识果园。福建乡村的一个普通柚子种植区,因为大量施肥导致当地土壤污染与整个流域河水污染。为增加产量,过量施用化肥,果树只能吸收一小部分,相当多化学物质渗入地下,一部分排入河流。麻烦在于,当人们搞清楚机理,仍然难以应对。恶果是一点一点累积的,当下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果农靠果树吃饭,不施肥或少施肥不行。食客很在乎水果的品相,不打药或少打药不行。

按博物学大师威尔逊“半个地球”的原则,凡事留一半,开辟果园也一样,一个山头最多只能将其一半开垦为果园,另一半要保持野性。亚洲栗为何比美洲栗抗病性强?很可能是因为亚欧大陆足够大、病菌足够多,这里的多种栗树长期与病菌进行周旋,达成了共生。而美洲不一样,美洲栗没接触过厉害的板栗疫病菌(Cryphonectria parasitica),初次见面就几乎全军覆没:半个世纪中就有40亿株功能性死亡。这就像欧洲人到美洲到夏威夷群岛,带去了当地人没有抵抗力的病菌,令当地人大批死亡一样。幸运的是,夏威夷人、印第安人和美洲栗并没有死光,剩下的则有了一定的抵抗力。这也启示人们,果园不能搞得“太干净”、太封闭,平时就应当让它与各种病菌有一定的接触,重要的是让现在的果树经受锻炼,不行的早早淘汰,从而选育出抗病植株。可是,这样做会影响当下的产量和果品质量,这就需要权衡,想出更多办法。不管怎样,随着人类世的推进,果园、种植园的生态化,是必须抓紧考虑的事情。

其他动物、菌类的行为不大可能灭绝某种果子, 但智人可以做到。而干出这类坏事,通常出于善良目的。智人是盖娅生态系统的一员,自认为比较聪明,其破坏行为恰恰出于自己的若干小聪明。为防止局面向更恶劣的方向演化,需要在各级教育中和日常生活中融入生态学的内容。

有的果园已存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但毕竟是极少数。一般而言,果园是短命的,如作者贝恩德·布鲁内尔(Bernd Brunner,1964— )所言:“果园的存在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暂时的。”(见本书“前言”)只要不精心照料,果园很快就会死掉,因为它对智人已经产生了依赖性。多数果园都面临一些棘手问题:化肥和农药过度使用、水土流失、生物多样性降低、抗病性差(大面积单一种植蕴藏着巨大风险,比如马铃薯、美洲栗大批死亡)。人工选择可能是短视的,只考虑了一阶影响而没有充分考虑二阶和三阶影响。若大尺度考虑,必须同时保护果树资源,让同属的“非优良”物种和品种能够良好地持久生长下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过分追求当下的利益,必须维护比较自然的生态。

为了多产果或便于采摘,果园中的果树要不断修剪,通常被弄得遍体鳞伤,过若干年就得全部更新一遍。多数果木是通过嫁接、组培等无性过程扩繁的。 无性繁殖有诸多好处(直接继承某些优良性状),但这样做不可能只有好处而无坏处。长此以往,相关植物的自然有性繁殖就会变得困难,遗传多样性也会降低。有些种类,只要人类不再继续进行无性繁殖操作,它们就可能永远消失。

如果生态不健康,食物品质不会好,最终也会影响到智人的身体。智人若指望长久吃上好果子,就需要有“变焦思维”,在不同尺度上考虑“因果链条”。智人需要敬畏自然、善待土地,需要了解食物、尊重食物。《果园小史》这本书里也探讨了一些让果园回归“野性”的例子,相信读者读后会有一些启发。

文/刘华杰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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