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没有人能懂一只北京雨燕
文学报 2023-07-09 14:00

青年作家杜梨的另一个身份是一名颐和园的工作人员,她的最新散文集《春祺夏安》讲述职业见闻、家族事迹、动物救助、人生岁月等当下和过往的故事,记录她的独特观察与感悟。书中分为四个主题:宫里、家里、柔软、无常,每个世代都有相似的情景,跨过山海,又隐入尘埃,在平凡的日常里走到春暖花开。

学者孙郁评论该作:“没有遗老,没有士大夫,一色平民化身影,古老的香香阁里的形形色色的人,趣味不亚于凝固在时间深处的建筑。在伟岸的古物面前,一批新式青年内心的觉态,那么美地闪动在古老的空间里,让我们忽地感到,寻常人的精神原也并不低矮。帝王遗产的影子,曾遮蔽了多少灵动的人间图景。那些普通的人的感觉与心境,才是这地方可关注的元素。”

《春祺夏安》杜梨/著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5月版

1

2021年6月初的一个周日,同事给我发了一张照片。一只小黑鸟在他手里,头圆圆的,脑瓜顶盖着雏鸟常见的白毛。

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北京雨燕,可能只有十多天大。小雨燕从我们单位一处古建上掉了下来,被游玩的孩子们发现,送了过来。

北京雨燕是世界上飞得最快的鸟之一,它们一生从不落地。起飞时从屋檐下一跃而起,借着风滑翔万里。它们吃饭、喝水、睡觉甚至交配都在天上,只有繁殖时才回巢,被称为“没有脚的鸟”。雨燕特殊的趾爪结构让它们的4个脚趾全部朝前,落地后也没法自己起飞,趴着走起来极为好笑。正因如此,雨燕只能钻进古建、悬崖壁和墙缝里住着。也因此,它们被老北京叫作“楼燕儿”,住在楼里的小燕子。

在20世纪的北京城,雨燕最多时有5万只。近几十年来,由于旧城改造、农药的使用等,它们的种群数量急剧下降,一度降到2000多只。2021年,在北京城区,北京雨燕繁殖前的数量达到了3700余只。

如今的北京雨燕是北京市一级保护动物,救一只算一只。

我顶着酷暑走了半小时,赶到了它的身边。一见面,小雨燕正趴在箱子里,粉嫩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毛,只有人半个手掌那么大,腿只比火柴棍粗半分。它还没睁眼,左腿撇到了身子后面,像是骨折了,细细的小脚趾上沾着干涸的血。它忍住痛苦,一言不发,偶尔摁着右爪,凭借着微弱的光感,滑行着走向箱边。

2

1870年,英国鸟类学家罗伯特·斯温侯首次在北京采集到了北京雨燕的标本,发现和欧洲的雨燕有些差异,从此世界上有了以“北京”命名的物种。斯温侯当年发现那只雨燕时一定又惊又喜,但我第一次摸到北京雨燕时,觉得塞林格说得对,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我们送小雨燕回窝,到了游客指认的坠落地点,才发现那座古建高达四五米。我们围着院落走了几圈,没有梯子,也找不到任何能用的装备。很有可能将它送回窝,它的爸妈也拒绝养它。

正午的太阳下,我穿着短袖,胳膊像被火烧着。同事们还穿着深蓝的西服,脸被晒得发红。我们一边巡视地形,一边趴在地上给小雨燕捉蚂蚁,在空中拍蚊子,仿佛回到了童年。

为了防止小雨燕脱水,我拧开矿泉水瓶,让它衔点儿瓶盖里的水。同事捏来蚂蚁,我小心地撑开小雨燕的嘴,他们给它硬塞下三只蚂蚁。它嘤嘤叫了两声,倒是很诚实地咽了下去。

送不回屋檐,我们只能尝试着将它放在树杈上,但那棵大树距离围墙太远,即使是身高1米8的男同事伸直了胳膊,也放不上去。

山上的爬山虎密密麻麻,深不见底,往下看是个接近60度的陡坡,小雨燕即使趴上去也会掉下去,最后不是被野猫衔走,就是被前来复仇的蚂蚁吃掉。

我赶紧向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求救,他们一向以救助和放归北京雨燕闻名于京,甚至他们的logo(标识)就是一只北京雨燕。然而,那位细心的工作人员一听鸟还没睁眼,就给出了三条建议:

1.北京雨燕很难养,因为它们不会主动乞食,人很难发现它饿了或渴了,需要手动填食。

2.这只雨燕太小了,要吃各种昆虫,不好逮,可能喂不活。

3.建议将它放在僻静的高处,远离人群,看大雨燕来不来喂它。

第三条最难办,正值周末,游客如织。别说是脚不沾地的北京雨燕,就连喜鹊和灰喜鹊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鸦科鸟类,遇到雏鸟落地,也只敢站在树上呼天抢地,顶多来喂喂雏鸟,最大胆不过低空扇过人的脑瓜顶。它们就一双翅膀,又不是猛禽,该如何把雏鸟抱回窝里呢?我在爬居庸关时,看见一只雄性的北红尾鸲,嘴里叼着蜻蜓,锲而不舍地喂着它落地的幼鸟,见人在一边,便急切地四处找机会,绝不敢近人身。

同事说:“算了,姐,就这样吧。它就这个命,你别管了。”

我说:“咱们再试一次吧,不行我就接走,没事。”

正值周末,周围都是聊天的游客,根本无法屏蔽干扰。我们将它放在僻静处,躲了起来。小雨燕微微张开双翅,用爪子撑着地,慢慢地拖着身子走向城墙,在危险的边缘来回试探。

等了半个多小时,它的家人在高空转着圈啼叫了两次,就再也没出现过。

这一切都告诉我们,濒危动物之所以濒危都是有原因的。

无奈之下,我飞速地打听好了鸟类大夫,把小雨燕重新捡了回来。我的丈夫小霍赶来接我,我们直奔城中心的宠物医院。看着一脸苦闷的我,他说:“没事,你还有我。”

3

宠物医院的办公室极热闹,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吱吱吱吱,感谢医生妙手回春救我鼠命”之类的锦旗,旁边的液晶屏上放着过往的病例PPT(演示文稿)。眼前是嘴几乎全都烂掉的可达鸭,拥有超长板牙的黄毛兔子,随后,一只被麻醉的草龟登上荧屏,医生挥舞着手术刀,切着它身上的赘生物。

门外的小狗因为害怕打针一直在哭,小猫咪在人怀里吓得紧抠爪子,我身边的垂耳兔毫无所动地嚼着苜蓿草。而我俩闻着各种动物身上汇聚的尿骚味,大脑停止了思考。

医生熟练地捏起鸟,拍了片子,拉了拉它的小腿。“这只雨燕可能被袭击过,它脚趾处有伤,要不就是被别的鸟啄的,要不就是被猫咬的。”他似乎并不在意那个沾着干涸的血的伤口,这为之后埋下了很大的隐患。

“我看骨头没事,可能是摔坏了,韧带拉伤。它的腿以后很可能会有失用性萎缩,可能啊。”

“那先用什么药呢?”

医生摇摇头。“不用开什么药。这燕子太小了,基本养不活。先养活,养活再说!”

“如果它能吃就没问题吧。”

“人工饲养的雨燕不好说,可能一辈子也飞不起来。”

“那怎么办?冬天那么冷,它可是候鸟,肯定是要走的呀。”听到这里,我十分无力。

“你给它放屋里,不就冻不着了吗?只要温度合适,不就不走了吗?”

我不作声。有很多不得已因伤留下的候鸟,我大概能想象出,基因、磁场和伴侣的呼唤会让它们很难受。雨燕必须走,我别无选择。

4

回到家,我们给小雨燕换了一个大箱子,铺了几层厨房用纸。家里有给鸟吃的虫粉,我用温水冲了,小霍捏了一团送到小雨燕的嘴边,它突然张大了嘴,左摇右摆地咽了下去。

压在我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了地,毕竟,在民间鸟类救助里有个说法:只要能吃,就能活。

我们试探着时间,最后定成一小时喂一大团虫粉。小雨燕没有乞食,但感觉到食物后会主动进食。雨燕每次无论多寡都只吃一口,我们尽量给它塞得满满的。

看来,工作人员的雨燕喂食经验有待扩充,至少这只雨燕自己吃得很香且排便正常。

我们决定给它起个名字,因为它一身黑毛,它的名字便从“燕京之麦”的“燕麦”变成了最后的“黑麦”。黑麦的“麦”发音一声“mai”,原本是我对猫的爱称,黑麦圆头圆脑,像极了小猫咪。

我几天后有一场重要的考试,眼下我把马上要考的文学史扔到角落,像龙吸水似的搜起了各种雨燕的相关信息。然而,中英德三语等各种资料看下来,所有人都在劝我:千万别养!

万幸的是,还有野生动物救助员、科普工作者陈月龙的一句话:“但当雨燕的人工喂养已是能提供的最好的福利的情况下,也需要有人勇敢承担。”

陈月龙托人翻译的一篇关于如何人工饲养普通雨燕的文章非常实用。文章里有个饮食方子,是模仿成年雨燕给幼鸟压制的食丸,其中包括蟋蟀、雄蜂、蜡螟幼虫、蝇类幼虫、苍蝇和无植物油的干燥昆虫饲料,还要适当地补充维生素和钙。

文章里还提到绝对不能喂面包、蚯蚓、谷物、黄粉虫(也就是面包虫),雨燕吃了不是死,就是羽毛畸形不能正常飞行。

我看着这个方子陷入了沉思,苍蝇和蚊子实在难以捕捉,我就算买了能养在哪儿?而且据那位德国的原作者说,苍蝇的幼虫孵化得很快……我必须找一些相对科学的、更容易接近的昆虫。

蜘蛛不好掌控,蚂蚱和蟋蟀可以网购,蜜蜂可以拜托养蜂的亲戚,杜比亚蟑螂口感太硬,其余的虫子可以去新官园市场看一看。我觉得不放心,又搜了一下科普大V猫妖的微博,她特别提到,除了虫粉,雨燕最好的营养食物是蚕蛹,于是,我的购物清单上又多了一样蚕蛹。

我们给黑麦身下铺了柔软的布料,及时清理它的食物残渣和粪便,不能弄脏一点儿它那娇贵的飞羽。我们抚摸它的下巴来安抚它,黑麦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安静得如一片湖中的落叶。

正应了我这么多年来,在鸟群救助经验里总结出来的一句话:小鸟都不懂事,有奶便是娘。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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