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全员恶人,《坏小孩》变“坏”了
北青艺评
2023-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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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9日晚,当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大幕拉开,舞台装置的冰屏上亮起“坏小孩”三个大字的时候,我却想起了三年前的仲夏夜。那时,12集的网剧《隐秘的角落》播放刚好正半,剧中两个小男生似乎马上就要找回各自的父子关系。追剧者一面替他们高兴,一面又因按一般规律紧接着就该来的大反转而捏一把汗。

《隐秘的角落》真是部难得的国产好戏,但正因为它太好了,拜托舞台剧版《坏小孩》如原著那般再“坏”一点。

几乎全员恶人

网剧《隐秘的角落》,也许是更多考虑观众习惯和小说读者大不相同,为原著的暗黑躯壳注入了一颗温暖的心:编剧安排的一系列坎坷,因每个角色错误的爱而起,又由于各自深埋于心的善,纷纷良心发现峰回路转。于是,只因发自内心的关爱他人,误入歧途的孩子、不负责任的父亲,甚至故意杀人犯也在受到应有惩罚的前提下,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份亲情,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救赎。这样一份止于至善,让大众得到解谜与共情的双重满足。

舞台剧《坏小孩》和原著相同的不仅是名字,还有几乎所有的角色设定和底层逻辑。全剧几乎全员恶人,除了那个无为而治的大侦探——准确说是两个,另一个是以热心群众面貌出现、却早已如马普尔小姐一样机智看穿一切的周阿姨,那句台词“张老师,茭白要卖完了”(交代坦白的最后机会没了)一语成谶。主角们从弑亲夺财到杀人灭口,动机简单、行为粗暴;至于发自内心的爱,除了老、中、小三代数学天才对学科的态度,恐怕就只有两个为了孩子近乎发疯的母亲了。

比起网剧的大补大改,大体忠于原著的舞台剧,唯一放飞自我之处就是结尾。但若不是此处“离经叛道”,全剧给人的直观感受,就难免停留在一具精巧完整却毫无生气、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体骨骼标本上。《隐秘的角落》让小主角从阳光世界走入永夜,而《坏小孩》的路径则恰恰相反——主创深知每个成人心里都曾住着一个坏小孩,最终却并没有都成为坏人:“朝阳”既然按法治精神得以疑罪从无,如何避免“东升”未半的前车之鉴,学会于世态“严良”间做好自己,才是他未来该做的。

一个是居安思危,一个是向死而生。网剧和舞台剧双双在各自的结尾对原著进行改编,完成各自的反向升华。比起珠玉在前的网剧,舞台剧版《坏小孩》的结尾虽算不得创新,但也算姗姗而来的点睛之笔。

还有早已超越了烘托气氛的功能、成为主题组成部分的配乐。《隐秘的角落》让人记住了《小白船》——哪怕最美的安魂曲,它也还是哀乐。至于音乐人小河采撷并演绎的《蜜蜂嗡嗡》,则和同样非常表现主义的舞台和服装等一起,高度符号化地浓缩了长大和还没长大的“坏小孩”们,那生得可怜、活得憋屈的行为动机、逻辑、过程和结果。

粗重但精准的手术刀

最早入坑紫金陈,还是因为一百年前的英国作家毛姆。后者早年学医,却在大体老师的身上怎么也找不到一条“应该有”的神经。最终得到的答案是“在解剖学上,不普通的存在是很正常的”。他顿悟到了解剖人性也是同样道理,于是弃医从文,并以最早的手术刀式写作而享誉世界。

毛姆不算最好的作家,但放置在当时全世界那么多声情并茂的好作家之间,这样一架“么得感情”的开刀机器反而稀缺。而当十多年前,在网上读到工科背景的紫金陈不停更新的“高智商犯罪”系列时,我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冷酷而刻薄的基调都源自二人相似的早年经历,但比起毛姆细腻敏锐的天赋,紫金陈的手术刀确实要粗重了好几号。好在精准的底线在,简单粗暴的文字功底撑起精巧严密的叙事结构,反倒像云遮月的嗓子,因为不光溜更得细品。

在我们这个大悲大喜的戏剧传统强烈的国度,文艺总是忙着为人们的疮疤不平则鸣,并纷纷从人物动机上为施害者和受害者寻找值得同情的理由。而紫金陈的开刀机器只是不留情面地切开现实——原来所有的关心,只是为了看看你过得有多像个笑话。

“推理之王”严良回归

原著中的严良在名校数学教授和刑侦专家身份间反复横跳。也许是网剧中很难允许如此牛人的存在,《隐秘的角落》取消了这位紫金陈“推理之王三部曲”中的大boss,让“死亡三小”里的老大、意在立志改邪归正当警察的孩子袭名;严良的一部分功能得到保留,转给了新设置的正面主角、退休基层民警老陈。

这样的优点是让角色更接地气、更好塑造、更可信、更容易引发共情,遗憾之处则只有读过原著的人才有体会:改变了故事结构,拿掉看似戏份不多的拱顶石,结果一座大教堂变成几座单线联系、各自为战的小堡垒;而为了让多出来的材料物尽其用而安装到别处,又难免引发了新的冗余——“三小只”之间、几个大老爷们之间,无论人物性格还是动机,都显得趋同了。

《坏小孩》如果按传统推理剧的演法,两个小时是肯定不够用的,于是它选择了用“伪装成悬疑剧的心理剧”,把原本的悬疑摊成明牌来打。但是如此一来,观众如剧中人解数学题那样层层推导剧情,却很可能在心理和情感上先给自己一个答案。

基于此,舞台剧《坏小孩》之于原著党最大的满足,恐怕就是让严良一角恢复了“出厂设置”。推理之王的回归,除了像先知那样一次次推开剧情的任意门,完成上一轮闭环,开启下一个转场,更重要的是让剧情升华——独立事外的他来了,必然要打破原本的平衡,其他角色之间的关系和冲突由双边上升为多边。谁是敌?谁是友?没有永恒的敌或友,但现在就要选一个,怎么办?而这也正是从西方谍战到中国武侠的魅力所在——除了一对一的胜负,选择和认同才是更高级的看点。

集中体现这一魅力的典型,莫过于三代数学天才在张东升家短兵相接的那一瞬:张东升顺手给伪装成自己学生的朱朝阳一本难题集,被老师严良信手接过,“你是高中生?”“嗯,我个子小。”老少三个各怀心思的人就等于三个阵营,却只有两句话,都在试探对方、又都不能暴露自己。

这是原著中重要的“包袱”之一,可惜的是,在北京首演场,它完全没响。那是原著不惜用整章来描写背后心理活动的冷高潮名场面,对剧情的推进作用绝不逊于任何一篇日记。

“基因装上子弹,性格瞄准目标,环境扣动扳机。”今年另一部大火的罪案大戏《尘封十三载》,为这一题材总结了如此金句。这样的三位一体和三点一线,剧集可以从容实现,舞台上却必须迅速毕其功于一役。《坏小孩》若想获得如网剧般的美誉,恐怕还得想办法再拿出点“大人根本想象不到的诡计多端”来。

文|黄哲

摄影|塔苏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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