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自1960年代起就在全球范围内拥有巨大影响力。他的作品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在美国,他出现在《史努比》系列漫画中,他的“Do your own thing”也成为美国整整几代青年人的座右铭;在日本,黑塞是除了歌德之外最著名的德国作家。近年来,随着《德米安》《悉达多》《荒原狼》《玻璃球游戏》等重要作品的译介,“黑塞热”也在国内持续蔓延。
鲜有人知的是,黑塞一生中除了创作大量小说、诗歌、散文作品以外,还留下了上万封信件。从1960年代起,这些书信由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陆续出版。近日,世纪文景推出了《黑塞书信集》,本书从黑塞长达70年的书信中挑选了有代表性的278封信件,是了解这位伟大作家生平的第一手鲜活资料。
个人经历与时代变迁
书信集的一大看点是黑塞个人的成长与家庭的变化,包括黑塞与父母、妻儿、亲友的日常交流。收录的信件始于1892年,彼时黑塞还是一个敏感偏执的少年,被送进了儿童精神疗养院,在写给父母的信中,他愤怒又无奈地要求父母把他接出疗养院,称“从我的立场出发,我要像席勒那样说:我是人,有个性有人格的人”。后来,他到书店当学徒,先后经历了三次婚姻。黑塞与姐姐阿德勒感情甚笃,在遭遇婚姻危机、弟弟自杀的严重时刻,他都写信向阿德勒倾诉。在晚年写给阿德勒的信中,他深情地回忆故乡老宅的一草一木,并称“一切使我们拥有美好的青春、使我们人生有成的东西,都是从那时来的,是从祖辈和父辈照射过来的光芒”。
黑塞亲历了“一战”、纳粹在德国崛起、“二战”等历史大事件,他毕生爱好和平,坚守自我,无论是写给茨威格、罗曼•罗兰、托马斯•曼等同时代大家,还是写给普通民众和读者,他都耐心地将自己的时代观察和思想理念娓娓道来。“一战”结束之际,他向战俘写下公开信,请求他们不要有愤怒和报复的心理,因为“若是有这种感情,你们将把自己连带变为战争的罪人,使得战争再次变为可能”。他始终反对狂热的民粹主义,认为德国战败是好事,战后的苦难应该引起的是反思而不是对战胜国的敌视。
由此,这些书信见证了黑塞从少年到老年的生平与经历,也将黑塞放置于他所处的时代,勾勒出半个多世纪历史交替与文化变迁的轨迹。
忠于灵魂的写作
“对于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黑塞在《德米安》中这样写道。他始终相信每一个个体存在于世的使命和价值,这也是贯穿他创作生涯的最重要命题。
在写给荷兰作家蔼覃的信中,黑塞说《德米安》“着重写的是人个体化的过程,人格形成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生命就无法提高。在这个过程中,仅仅有价值的是对自我的忠诚” 。他说“悉达多与我个人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同的”,都在世间寻觅信仰和灵魂的指引。他评价《玻璃球游戏》的主人公克内希特是“一个成熟的人,快活且勇敢地离开了一个对他来说不再有发展可能的世界,追随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召唤”。可以说,黑塞在书信中系统阐释了理解其作品的钥匙,那就是保持心灵的完全独立性,全力以赴地“成为自己”。
黑塞是这样写作的,也是这样实践的。他一生是一个独行者,不愿意参与任何机构、团体、党派,无论是托马斯·曼邀请他重回普鲁士艺术学院做院士,还是各种团体召唤他加入,他都一一婉拒。
他也拒绝成为金钱的奴隶,年轻时在书店做学徒,他就坦言“我宁愿每天工作十一小时赚取八十马克,而不愿意每天工作十四小时赚取一百马克”。他也反对儿子为了高工资忍受不喜欢的工作,“如果你根本不能够忍受这样的企业,那么你就不应该为了每月获得比较多的工资出卖你的基本观点”。
中国文化爱好者
对中国读者来说尤为有趣的是,在目睹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深重灾难之后,黑塞将东方文化视作人类精神困境的出路,他真诚推崇中国文化,在书信中表达了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热爱。
黑塞喜爱老庄哲学,“多少年来,老子对于我来说是最有智慧、最能给予我慰藉的人物。‘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智慧的完美化身”。当得知印刷厂工人有时会把他的格言印到小纸片上后,他“建议他们什么时候把老子的格言印上去”。他认为《悉达多》的结尾相比于印度思想更近乎道,“我的圣人穿着印度外衣,他的智慧却是更加接近老子的”。
黑塞的表弟威廉·贡德特也是东方文化的爱好者和研究者,威廉在日本生活了十余年,翻译了宋代佛教禅宗典籍《碧岩录》,黑塞在他的影响下也对禅宗哲学产生浓厚的兴趣,认为禅宗公案“不是静态的东西,而应想象为两极之间的火花忽闪,一极是轮回,丰满的、花花绿绿的表象世界,另一极是涅槃,绝对的空与解脱”。
晚年的黑塞曾聆听傅聪的钢琴演奏,大为惊异,他称赞傅聪的演奏不仅显示出高超的技艺,更呈现出肖邦真正的内质,“回响着忧伤而复杂的音符,音乐旋律上的微妙变化像音乐力度上的微妙变化一样精敏”。遇到犹豫不决的事,他甚至会拿出《易经》,根据询问所得的卦象来做决定。
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黑塞的信仰不谋而合。他认为世上仅仅存在一位神,一种真理,每个民族、每个时代、每个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从不同的途径寻求神,不断形成不同的信仰形式。而他的家族的天赋就是要从狭隘的民族传统教育中突围,“找到通往世界、通往超越国家与时代的圣贤团体之路”。
值得一提的是,本书选编者、译者之一谢莹莹教授与黑塞结缘颇深。谢莹莹教授生于广东汕头,长于台湾,1976年,她与丈夫陈家鼐教授在爱国精神的感召下,辞去德国教职回国,分别任教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和首都师范大学数学系。自青年时代起,谢莹莹教授就喜爱黑塞,研究黑塞。不幸的是,1990年,她身患脊髓恶性肿瘤,手术后卧病多年,但她仍凭借坚强的毅力重新投入教学和研究工作,培养了一代代优秀学子,翻译了《德米安》《盖特露德》《罗斯哈尔德》等黑塞作品。黑塞也为她带来了生命的火花,“当我困于病榻阅读他的书信时,仿佛一位老友在耳畔娓娓诉说生命的真义,为我的心灵带来无限慰藉”。相信这本《黑塞书信集》也会将这份慰藉与力量带给广大读者。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