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人尚未动身,怀乡的胃却早已启程
文学报 2023-05-09 08:00

“诗意和现代性并不像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只存于春花秋月、爱恨离愁、玄学思辨或后工业文明景观中。不,不是这样的,诗意和现代性的存在边际远远超出我们的心力所能企及之地。”

诗人、评论家向以鲜近期推出的《迷宫与玄珠》一书中,精选了自己四十年间的古今诗学随笔,他将浩瀚的古典诗歌及诗学喻为一座瑰丽神奇的迷宫,里面遍布七宝楼台和暗道,而如何从迷宫中获取无尽宝藏并成功走出迷宫,是所有中国诗人必须面对的问题。

今天从书评及以典故“莼鲈之思”为背景的文章《怀乡的胃》中,寻看作者打捞出了怎样古典玄珠。

故纸堆里“寻珠记”

文/雪樱

因为散文《杜甫成都别裁:懒即真、撒娇派及乌皮几》,我记住了学者型作家向以鲜,一位自称喜欢诗歌、石头的南方诗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邂逅了他的新书《迷宫与玄珠》,这是他以积累四十载的文学积淀,窥探、打捞、阐述诗歌的“黄金”,兼具诗学的修养、史学的功底和东方的审美。他自由地行走在古典诗歌和现当代诗歌之间,用敏锐的眼光、超常的兴味和悲悯的情怀蹚出一条通往现代性的进阶之路,给读者以思想的启迪和审美的熏陶。

这本书的定位是诗学随笔,分上卷“迷宫”、下卷“悬珠”,结构颇有深意。作者特别擅长以小见大,沿着蛛丝马迹潜入迷宫,拨开一个线头,捕捉一抹微痕,抑或留心一处公案,由此洋洋洒洒展开阐述或扩展,寻求某种共同情感联结,推开诗歌之门洞见广阔的世界,抵达古典而滚烫的文心。

开篇《释“彩翠”》为作者18岁的处女作,以王维《木兰柴》中“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释义何谓“彩翠”,捕捉诗句背后的光与影,看似浅显,却为诗学之路投下浓墨重彩的精神底色。没有敏锐而感伤的心,就没有诗人;没有独立不羁的灵魂,就没有真正的诗人。他的诗学笔记,起笔是管中窥豹,细微之物,落笔是传统文化,儒学正道。譬如,他谈论乡愁,认为经历了欧化失语的痛苦与徘徊之后,只有回过头来,以全新的洞见和伟力,不断向传统文化的绵延矿山掘金,俨然这是把脉诗歌正道;结合《唐诗弥撒曲》中的诗作,他指出唐诗的现代性品质,“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金石之声乃是乡愁中最为纯正的节奏,亦是作者贯穿诗学考据的铿锵风骨。作家程抱一说过,“真正的传统本身包含着一切可能的现代性”,作者在写诗、读诗的过程中,始终聚焦现代性的精神探索,引导现代人心怀谦卑的向古人学习。

令我感同身受的是作者的“截句断议”。他从李小龙的截拳道说起,切入唐诗、宋词、清代笔记、佛经等关于截句的论述,又引用涂山氏“候人兮猗”四字爱情诗,由此喟叹诗歌的好坏与长短无关,以及当下互联网碎片阅读现象,继而亮出自己的观点,“短诗是诗人的通行证,长诗是诗人的身份证”。近似日本俳句的截句,短是它的灵魂,或者说,既短又长,蕴藉着幽隐的光芒,与罗兰·巴特、本雅明片段式、格言式的文字异曲同工。

作者在书中提到一句,“没有金石之气的书房,一定是很弱的”。他甚至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石不语”。所谓金石之气,是接地气、烟火气,指向大自然的原初本质,这也从侧面映照出一个人的风骨或胸襟,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作者从故纸堆里发掘诗歌的“黄金”,独行乐此不疲,又不断开枝散叶,拓展语言的边界,在致敬传统经典的同时,以诗人的名义赓续传统文化薪火,为古典诗歌的现代性开拓多元而通达的路径,正如作者的独白,“诗意和现代性并不像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只存于春花秋月、爱恨离愁、玄学思辨或后工业文明景观中。不,不是这样的,诗意和现代性的存在边际远远超出我们的心力所能企及之地。”由此可见,诗歌的“玄珠”不在别处,就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唯虔敬者方能看得见。

选读

怀乡的胃

数百年前或更为久远的时候,一次极为低沉的感喟或胃部因为渴望食物而带来的轻微的痉挛,这比蝴蝶翅膀的扇动更为微妙的战栗,也会在历史长河中掀起无数灵感的风浪。比如东晋时代的张翰吧,他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一个偶然的梦想和叹息,竟在他之后的千百年漫长时间里,得到了强烈的回响:几种简单的江南菜肴和秋风中的淡薄情绪,便构成了一个极具象征色彩的历史事件,而且这个事件拥有如此动人的生命力,几乎带着一种永不衰竭的力量。

根据《晋书》卷九二列传六二及《资治通鉴》卷八四等相关记载,张翰的情形大略如此: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是大鸿胪张俨的儿子。张翰才思清俊,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是张翰像大多数魏晋名流一样,性格放任不拘,因此当时就有人把他与以狂放闻名的阮籍(阮步兵)相提并论,称之为“江东步兵”。他偶然遇上了一个叫贺循的会稽人,两人意气相投,张翰也不给家人道别,便与贺循一起到了洛阳,张翰以其出众的才情很快得到齐王司马冏的赏识,被辟为大司马东曹掾。这时的齐王势力如日中天,张翰亦可谓春风得意。但是张翰对老乡顾荣(字彦先)说了这样一番话:“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名声越大,他的风险也就越大,那时想隐退也来不及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山林间的人,我已厌倦了官场生活,希望彦先也要三思啊。”顾荣执其手,怆然说道:“我多想和你一起去采南山蕨,饮三江水啊!”这个顾荣并非寻常之人,《晋书》说他机神朗悟,与陆机兄弟同入洛阳,时人号为“三俊”。

张翰把自己的心思对知心友人顾彦先说了之后,抬头向南望去,天空一片渺茫之色,飒飒的秋风吹了过来,张翰心中一动:秋天来了,故乡吴中的菰菜、莼菜和鲈鱼早该长成了吧?用它们来烹饪的菰菜、莼菜羹和鲈鱼脍,是多么鲜美啊!张翰似乎突然领悟到了某种人生真谛,感叹地说道:“彦先啊,人生最重要的是要适志、自由地生活,怎么能为了区区功名而远离故乡呢?”于是张翰当机立断:回家。

不久发生政治巨变,权倾一世的齐王下了台,这时人们才认识到张翰的隐退是有先见之明的。但是也有人问张翰,你这样任心自适,不求当世,难道一点也不为自己身后留名着想吗?张翰答道:“要身后之名还不如要身前一杯酒呢!”张翰是个孝子,母亲过世后哀毁过礼,57岁时离开了人世。

张翰事件中有这样几个关键词:秋风、菰菜、莼羹、鲈鱼脍、思乡、适志、见机。这几个词语对中国文人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且绵远的。这几个看似平常的词语,因为张翰事件而慢慢显示出神秘的光芒。当然,这光芒可能还和另外几个历史人物相关:沈文季、陆机和左慈。他们对拓展上述词语中的“莼羹”和“鲈脍”的含义也有着重要作用。

沈文季与莼羹的事在《南史》卷四七中,有这样的记载:萧道成在淮阴时,崔祖思被他封为上辅国主簿,很得赏识,后又迁升为齐国内史。萧道成成了齐王后,为了庆祝,便大置筵席,席中端上了莼羹和鲈脍两样菜肴来。喜好表现的崔祖思为了显示自己的博识,便对齐王说道:“这两样菜是我们北方和南方人都爱吃的菜呢!”这时席上的南方人侍中沈文季(字仲达,吴兴武康人)应声说道:“莼羹和鲈脍都是江南吴中的名菜,不是像崔内史所说的那样为南北所推啊!”崔祖思觉得很没面子,说道:“炰鳖脍鲤,似非句吴之诗。”沈文季答道:“千里莼羹,岂关鲁卫!”齐王十分高兴,说道:“还是沈文季说得有理吧,那是他的家乡菜啊。”

而陆机与莼羹的事,则见于《晋书》及《世说新语》等书中:陆机兄弟入洛阳后,有次到王济侍中家中做客,王济指着北方人爱吃的羊酪对陆机说道:“你们家乡吴中,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美味?”陆机脱口即道:“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时人称为名对。沈文季和陆机所妙谈的千里和未下(有人认为当是“末下”笔误),都是吴中的小地名(参见《七修类稿》卷二十一),但又巧妙地形成时空距离感,气势夺人。

明 张灵《竹林七贤图》手卷

鲈鱼脍则与那个传奇人物相关:左慈,一个魔术师或男巫。左慈字元放,《后汉书》将其列入方术列传,称其少有神道,所以《搜神记》中也有左慈的大名。鲈鱼的故事是由他与曹操来演绎的,这个本事在《三国演义》中也完整地描述过:一天,诸官皆到王宫大宴,正行酒之间,忽然看见左慈穿着木屐站在筵席之前,众人十分吃惊,谁也不知道左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左慈对曹操说道:“大王今日大宴群臣,盛筵之中,水陆俱备,四方异物极多,如果还缺少什么的话,贫道愿意为大王取之。”左慈便施展幻术,为曹操相继变化出了龙肝、双花牡丹来。众官大惊,邀左慈同席而食。不一会儿,厨师又端来鱼脍,左慈道:“鱼脍必须是松江的鲈鱼做出来的才是至美之味呢。”曹操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松江离这里上千里之遥,怎么能够取来?”左慈又道:“这有何难!”叫人拿来钓竿,于堂下鱼池中顷刻间便钓出数十尾大鲈鱼来。曹操不服气地说道:“我这水池中本来就有鲈鱼啊。”左慈道:“大王有所不知,天下的鲈鱼都是两个鳃,只有松江之鲈不同,它有四个鳃。”众人视之,果然见被左慈钓起的都是四鳃鲈鱼。接着左慈又变出了蜀中的紫芽姜等物,最后左慈把自己变化作了一只白色斑鸠飞走了。从此以后,松江四鳃之鲈,便成了难得美味的代表。张翰所想到的吴中鲈鱼,大概也与左慈相关吧。

尽管陆机、沈文季、左慈等人对上述词语的意义拓展起了不少作用,但把这几个涉及江南菜肴的词语集中起来,并赋予一种优美的苍凉的色彩,则还是由张翰来完成的。当时张翰还写了一首《秋风歌》(又作《思吴江歌》):“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说实在的,张翰这首诗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所以很少人知道,人们记住他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在秋风中的情思。这是一个值得玩味的现象:一个以文章著称于世的人,他的文章被人遗忘了,他的某些行为却恒放异彩!

在秋风渐起中,那几种菜肴为何如此强烈地出现在张翰的胃部幻觉中?这种幻觉又为何会让后代的人产生强烈的共鸣?一个人的胃部渴望会对一个人一生的决定产生这样深远的影响吗?

宋代的王贽在途经张翰老家吴江时写了这样一首诗:“吴江秋水灌平湖,水阔烟深恨有余。因想季鹰当日事,归来未必为莼鲈。”《七修类稿》说王贽的意思是:谓翰度时不可为,故飘然远去,实非为鲈也。如此说来,张翰见秋风起而想念家乡美味,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到了苏东坡那里,则另有一番诠释:“浮世功名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不须更说知机早,只为莼鲈也自贤。”苏东坡认为张翰是一个较为彻底地看透浮世之人,就算他不是因“知机”而退隐,仅仅为了莼鲈而弃官回家,这等洒脱与气度,也堪称大智者了。东坡把张翰的意境向上推了一层。

张翰在秋风中发生的事件,仔细分析起来,它可能包含了这样一些基本意义:首先,张翰家乡的莼鲈菰菜肯定是令人难忘的美味,这一点我们在后来众多的关于这几种菜肴的描述中是可以清楚知道的,莼羹鲈脍现在仍然是十分受欢迎的江南菜。在《红楼梦》及《海上尘天影》等小说中,都曾写到莼菜之美。事实上这里可能涉及味觉记忆对人们生活的影响问题。卢梭在《爱弥儿》中曾数次讨论味觉对于人生的重要性,在卢梭看来,人的各种感觉中,味觉对我们的影响是最为深远的,味觉欲望可以吞没其他的欲望。他说自己曾经观察过美食家,他们一觉醒来,就考虑当天要吃什么东西,对他们所吃的一顿饭,其详细的描述,犹如波利毕在描述一场战争。由此我们可知道张翰也一定是这样一个美食家,也不难理解同样是美食家的苏东坡,为什么会说张翰即使只是为了莼鲈之味,也是值得弃官的了。也许我们在做出某些选择之时,往往是与我们的内在的官能欲望相关联的,只是有时我们没有留心或不愿意承认而已。

明仇英《桃源仙境图》(局部)

如果张翰的选择仅仅是个美食家的选择,那么张翰对中国文人的影响是断不会如此深远的。因此张翰事件的第二层含义则是“怀乡”。张翰的怀乡历程是从胃部开始的,有的人则从声音开始(如唐代的贺知章)。故乡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海德格尔说:诗人就是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我们在考察张翰事件对后来者的影响之时,发现怀乡的力量如同闪电,时时照亮孤独的异乡人黑暗的天空。有人写道:“倘更许、探绝搜奇,应犹认、当年鸿爪。趁一箸秋风,休遣莼鲈香老。”清人李佳在《左庵词话》中说此词写“湖山之美,故乡之思,惓惓不忘,遂觉一往情深”。唐代诗人唐彦谦在《客中感怀》中说:“托兴非耽酒,思家岂为莼。可怜今夜月,独照异乡人。”这月色中的孤寂情绪,以及在异乡对莼菜的回味,可说是中国文人一种较为典型的思乡场景。在这个时候,张翰的形象则淡化成了一种与味觉相关的幻象。

张翰事件的第三层含义则是见机与隐逸。这层含义可能是张翰事件中最为本质的。人们对自身所处之世无法把握之时,活下去的重要方式就是要有一双有远见的眼睛,因为风云莫测的时代,可能随时潜伏着危险,恰如张翰所说的: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在这样的时候,远见和隐逸几乎是保全自己的最为安全的方法了。因此张翰所渴望的几种江南菜肴,后来渐渐成为中国文人尤其是中国隐士的必备佳肴。如果要给中国隐士开一张标准的菜谱的话,那大概是离不了莼羹、鲈脍、菰菜的,当然也应有张翰好友顾荣所向往的南山蕨和三江水。几种朴素的菜肴被赋予如此微妙的隐逸的气质,我们再次品味之时,是否也有了异样的感觉?

在研究张翰事件对中国文人所产生的影响时,我们发现:许多慷慨悲歌之士,对张翰的情思都情有独钟,最著名的可能要数宋代的大词人辛弃疾了。他在词中多次写到张翰及其相关的秋风莼鲈等事,如《满江红》中的“甚等闲却为,鲈鱼归速”、《汉宫春》中之“荻花深处,唤儿童吹火烹鲈”等。至于那首脍炙人口的《水龙吟》:“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则把一个末路英雄的泪水与张翰的秋风之思交织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张翰事件对中国文人的影响我们还可以从社会语言的角度来考察,《晋书》中关于张翰事件的简洁记录,实际上已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原语花园,它所散发出来的芬芳或绽放开来的神秘花朵,被人们以各种形式分享和收藏。比如缩略语的“莼鲈”“鲈莼”,或延展出来的“莼波”“鲈乡”“菰浦”,以及与此相对应的秋风、菊花、蟹橙等,对铸就中国文人的独特语境,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们可以这样说:没有张翰这样的人,我们的汉语就少了点隐秘的诱惑,也就少了点恒久弥新的生命力。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那位著名的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的话来,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把世界分成圣(sacre)与俗(profane)两个相对立的范畴,涂尔干认为所有的宗教都不同程度地给自己确认出与俗相区别的圣:这种区分把世界一分为二,这种宗教思维的惯用分类并不仅仅限于应用在神灵世界方面,还拓展到了一切种类的事物,比如一棵树,一块石头,一间房屋,一声鸟鸣,一阵微风,几乎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圣的,只要人们感觉它是圣的或认为它是圣的。事实上语言也存在这种情形,也有圣与俗之分,有很多词语,它本来可能是俗的,但是经过某种契机或某个人物或事件的照耀,它便换了颜色,甚至脱胎换骨,变成了闪亮的语言钻石。张翰、莼鲈菰菜或秋风,正体现了这种语义学上的圣与俗之奇妙转化。

张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这恰恰对应了法国诗人瓦雷里在《海滨墓园》中所说的那种场景: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张翰和中国的众多文人所选择的活路是:回家隐居。人尚未动身,怀乡的胃却早已启程。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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