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一篇四十年前的文章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4-30 20:00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台北市,细雨霏霏,我去赴宴。是一场既喜悦又悲伤的午宴。

邀宴的主人是黄教授,她退休前曾是东吴大学经济系的主任,邀宴的理由是想让我跟她远从天津来台的侄孙见面。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她去世四十年的亡夫的侄孙。

说是“侄孙”辈,其实年纪也只差五岁。至于“黄教授”,也是“官方说法”,我们其实是一九五八年一同进入大学的同学,后来,一起做了助教,并且住在同一间寝室里,所以一直叫她“小宝”。如今,见了面,也照样喊她“小宝”。这一喊已经喊了五十七年,以后,只要活着,想必也会照这个喊法喊下去。

宴席设在红豆食府,是一家好餐厅,菜做得素雅家常又美味。远方的客人叫杜竞武,他是我老友杜奎英的大哥杜荀若的孙子。老友逝世已四十年,他前来拜望杜奎英的妻子黄教授。

他叫黄教授为叔祖母,我好像也顺便升了格。至于他要求见我一面,是因为 —照他说—读了我写他三老爷(杜公)那篇《半局》,深为其中活灵活现的描述感动。

“活灵活现?哈!”我笑起来,“你见过你三老爷吗?你哪一年生的呀?就算见过,你能记得吗?”他也笑起来。

“理论上见过,”他说,“我一九四六年出生,那时候三老爷住我们家,他一定见过我,我却不记得他……他的行事风格嘛,其实我都是听家里人说的……”

也许 DNA是有道理的,他说话的声口和神采也和当年杜公有那么一分神似。但也许是少年时候因家庭背景,受过许多痛苦折磨,也许是因为他比当年的杜公年纪大,他看来比较约敛自制,没有杜公那种飞扬跋扈。但已足以令我在席间悄然“一思故人一身伤”了。

印尼有个岛,岛民有个奇怪的风俗,那就是在人死后几年,又把死人从地底下一再刨出来,打扮一番,盛装游街。他们不觉如此做唐突了死者,只觉得应该让大家能有机会,具体地再一次看见朝思暮想的那人。

我在报上看见图片,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天哪!那要多花多少钱呀?世界如此贫薄,资源如此不够用,厚葬怎么说都该算一项罪恶。我怎么知道那是厚葬呢?因为推算起来尸身要保持得那么完整,而且又要维护得如此栩栩如生,一定是钱堆出来的。但是,看见图片上那死者整齐的衣服,宛然的面目,以及陪行寡妇的哀戚和眉目间的不舍,仍不禁大为动容 —虽然我与那人素昧平生。啊!人类是多么想多么想挽回那些远行的故人啊!我们是多么想再见一眼那些精彩的朋友啊!

我此刻坐在雅致的餐厅里,跟五十多年前的老友的侄孙见面,彼此为的不就是想靠着反复的陈述来重睹逝者的音容吗?

曾经,身处两岸的我们隔着那么黛蓝那么忧愁的海峡,那么绵延的山和那么起伏的丘陵,以及那么复杂的仇恨—然而,他辗转看到了我的文字书写,他觉得这其间有一份起死者于地下,生亡魂于眼前的魅力。我的一篇悼念,居然能令“生不能亲其謦欬,死不及睹其遗容”的那位隔海侄孙,要从远方前来向我致一声谢。我一生所得到的稿费加版税加奖章和奖金,都不及那老侄孙的俯首垂眉的一声深谢啊!

两天后,他回去了,山长水远,也不知哪一天才会再见面。人跟人,大概随时都在告别,而事跟事,也随时都在变化—政局会变,恩仇会变,财富的走向会变,人心的向背会变。而这其间,我们跟岁月告别,跟伴侣告别,甚至跟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体力和智力告别……

然而,我不知道“书写”这件事竟可以如此恒久,虽然“坏壁无由见旧题”,如果兵燹之余,所有图书馆都烧成灰烬,则一切的书写只好还原为灰尘(啊 !原来人类肉身的“尘归尘,土归土”的悲哀法则,也可能出现在文学或艺术品上)。但在此之前,这篇文章,它至少已活了三十九年半,让远方复远方的族人,可以在青壮之年及时了解一段精彩的家人史,呼吸到故旧庭园中兰桂的芬芳。

后记:

一九七五年,八月,四十年前,我的朋友杜奎英谢世,我当时人在美国,不及送他最后一程。

隔年我写了一篇《半局》悼念他,刊于《中华日报》。不意近四十年之后,有一位朋友跨海而来,向我殷殷致谢。

节选自《麝过春山草自香》张晓风 著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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