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葛水平:面对乡土,很多时候我有一种悲壮的酸楚(下)
收获 2023-04-22 12:00

葛水平: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有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

03

文字是有故乡的,如同一个人的肠胃。

多少年之后,我在单元楼里盘了炕,青砖勾缝,榆木炕沿,炕心里铺了羊毛毡,炕桌上放了我收藏的油灯。傍晚,天光暗了,说不出此时到底藏着什么打湿心灵的东西,它们冒出来,诱使我把灯树上的蜡烛点燃,心旌神摇那一瞬,我盘腿坐在炕上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万事万物诸多情谊都有怀恋,只要懂得,都是贵重。

我因炕而写了我的祖母、中篇小说《甩鞭》中的女主人王引兰。祖母的窑洞里有两盘炕,互相对应着。两领羊毛黑毡,白天时铺盖是卷着的,夜晚,卷着的铺盖展开来。窑墙上还挖了洞,洞很小,像一眼小窑洞,存放了细粮,比如麦子、豆,都用一斗缸装。那年月,因为是集体,农民改叫社员。秋后分粮,人均口粮,麦子也就只能分十几斤,都不舍得吃留着过年。粮食是有味道的,不单单是一个香字。一个冬天里,窑洞里最活跃的是老鼠,闻香而来。祖母不叫它们老鼠,叫老君爷。窑内中堂前的方桌腿上敬奉有老君爷的牌位。黑是老鼠最喜欢的颜色,四只爪子细脚伶仃,夜里走路收收缩缩,不显山水。

乡下的一铺炕有时候能放下七八个人。每到冬天,祖父都要剪羊毛擀毡。擀毡的主要工具是弹杖和一床木梿。弹杖用来反复均匀羊毛,如弹棉花的棉花客,弹杖被拉扯得“嗡嗡嗡”响,好听极了。擀毡需要豆面,豆面有黏性,羊毛和豆面掺和在一起,怕虫蛀常要熬一些花椒水搅拌在一起。木梿用来铺平羊毛,而主要的工序全是脚踩手揉。擀一领毡要用去两个汉子三天时间,擀毡的日子大多是在腊月天,人闲了,炕也要过年,铺一炕新毡等于给炕穿了一件新衣。窑炕靠墙的一面要画炕围子,故乡人叫“炕墙画”。会画炕围子的油匠在乡间很吃香。炕围子的造型艺术形式,是壁画、建筑彩绘、年画的复合体。躺在炕上脸朝炕墙,看那月光下的美好,常常会觉得自己要融化进去了,整个夜晚的世界会在入睡前忘记贫穷。小时候出山到外村去看大户人家的炕腰围子,常见有历史典故“桃园结义”“三顾茅庐”“太公垂钓”“苏武牧羊”等。也有戏曲故事“莺莺听琴”“貂蝉拜月”等。各种“选段”的集锦式“会串”在炕墙上,一路看过来,比较历史典故我更喜欢戏剧故事,“小红低唱我吹箫”幽幽怨怨似乎更适合生殖的热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炕上的岁月是一个家族的红火,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故事,早已因为千万遍的重复变为我们自己的故事。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窑洞里的炕,看似一副落魄遗老的架势,可对于中华民族的血脉延续做出了巨大的奉献。

仲夏夜如水月光下,孩子们在暗影里捉迷藏,一尺厚的虫声从黑暗处钻出来,让人几乎找不到藏身的地方。黑黝黝的大山迷离而又虚幻,有夜鸟飞过的地方,一声饱经沧桑的声音传过来:

“捣蛋鬼们该瞌睡啦。”

祖母喜欢坐在马扎上打瞌睡,她说这句话时,多半明月当空了。是空中飞过的蝙蝠惊醒了她。

乡村生活的舞台是院子。劳动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每一种形式的劳动,都可能带给静夜意外的惊喜,很多时候,大人们心不在焉的笑声里总有对子女们的牵挂,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走过,那笑声戛然而止:“黑来了,小心磕碰哦。”

童年是一个不知轻重的年龄,跑过柴草垛,谁家娃跌了一跤,“哇哇”的哭喊声能让夜宿鸟扑刺刺越过院墙。

大人抱起娃拍打着他的屁股说:

“再哭,狼来了。”

“狼来了。”我的童年记忆一直停留在这一句吓唬人的口头禅上。老猫高冷的姿态从院墙上走过,大人们说庄稼地,那些产出的经济作物,在一天的疲劳中等待又一个秋天的丰收。

无往不胜的岁月,故乡人没有因为活不下去时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而活着,对他们,只要走出院子就能望见高山了,和自然界的沉默比,人没有不快乐的理由。

我的文学梦想是从不断的失望中激发出来的,先是我妈不让我学文化,要我去学戏,我不喜欢学戏,这样,我必须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出路,只能是投己所好。我开始写诗,诗是我青春年少里最简短,最明丽的语言。我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有时候要停下来,不是为了喘息,而是因为一些不曾料想的简单的成熟。比如,我不想写诗了,我觉得我成熟了,我想,写散文比写诗字多啊,到后来想写小说,小说的字比散文更多么。我总是在做一个白日梦,用非常微妙的小细节来叙述我梦中的乡村。我写他们曾经和我一样活着时的喜怒哀乐,我写他们其实是写我自己。写我不同时代生活的影子,我要把我这一生用小说贯穿起来,在我还有思想,还年轻,还有努力的时候,我写我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性别的生存状态。我始终清楚,我活着,而不应该仅仅是简单地无意识地按部就班地活着,我当与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普通的人民共生、共度光景。这样,我活着的人生五味甘苦就是社会的五味甘苦了,我的青衣布裤与在春风中吹生的万物就相应、相生了,我的悲情爱恨就不是我自己了,因为,我已经成为写小说的人了,这个时代所给予我的存活现象,我,必须知恩图报,必须懂得裹有一颗爱心,必须不断地继续努力下去!

童年流溢在望远的目光中早已不归,可为什么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迎风奔跑的年龄?!

上苍把我放置在穷乡僻壤的环境里,我不知道幸福指数会有递增,对山外的认知少得可怜。一个山里人如果不读书上学,一辈子生活在山里,知命知足地活着就是幸福。童年的乡村给了我故事,与蛙鸣相约与百姓相处,生活里耳闻目睹的人事占据了我最早对世界的认识,布衣素鞋,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些时候他们也有声响,譬如生就一张扯开嗓子骂人的花腔,活在人眼里,活在人嘴上,妖娆得疯涨。人活着不生事那也能说叫活人?人一辈子不能四平八稳,就连畜生都知道翻山越岭的日子叫“活得劲了”,那是蹬得高,下得坡的能耐啊。

离开乡村意味着逃离乡村,逃离便意味着再也回不去,同样一个人,谁触痛了我的感情?人在时间面前就这样不堪。所以,天下事原本就是时间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谓仪态万千,因天象地貌演变而生息衍进的乡村和她的人和事,便有了我小说中的趣事,趣闻。乡村是我整个社会背景的缩影,背景中我得益于乡村的人和事,他们让我活得丰富,活得兴盛。乡村也是整个历史苦难最为深重的体现,社会的疲劳和营养不良,体现在乡村,是劳苦大众的苦苦挣扎。乡村活起来了,城市也就活了,乡村和城市是多种艺术技法,她可以与城市比喻、联想、对比、夸张,一个奇崛伟岸的社会,只有乡村才能具象地、多视角地、有声有色地展现在世界面前,并告诉世界这个国家的生机勃勃!乡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纵观历史,因此,对于少人缺事的乡村,我是不敢敷衍的。

我幸福的记忆一再潜入,让我想起乡村土路上胶皮两轮大车的车辙,山梁上我亲爱的村民穿大裆裤戴草帽荷锄下地的背影,河沟里有蛙鸣,七八个星,两三点雨,如今,蛙鸣永远鸣响在不朽的词章里了。坟茔下有修成正果瓜瓞连绵的俗世爱情,曾经的早出晚归,曾经的撩猫逗狗,曾经的影子,只有躺下影子才合二为一,所有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饭里曾经的真情实意。人生的道路越走越远,我终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东西更重要,首先肯定,于我,幸福一定是根植于乡土。

04

我用汉字写我,写我故乡的人事,写永远的乡愁,事实上我的乡民都是一些棱角分明的人,只有棱角分明的人入了文字才会有季节的波动。故乡装满了好人和疯子,他们中药一样的人生,我把他们对农业的感恩全部栽种在文字里,在一茬一茬庄稼人被时光收割后,我写他们,写生活中某种忍受,某种不屈。

生是血性的,在农业的大地上呈现千姿百态的图案,死亡与生命相伴随,生活的真实总是在文字之外,我无法为写作下一个什么样的定义,乡土写作的开放程度作为脱离直接乡村劳作经验的写作者,乡村对于作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时代在进步,固有的民间心态,乡民们得意的样子是不用指着种地过日子了,那些有性格的人慢慢在改变,生殖的大地,作为一个写作者,我逐步的失去一些想入非非的境界。

我知道想入非非才是一个写作者生存的能力和手段。

当然,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可资使用,不一定是建立在当下的准在场,而是建立在自认是好的“过去”之上,用记忆中的经验写作,城市也许只是一个乡土作家身体的居住地。人是时间选择代替的遗容,一代一代延续着,时间不死。我对乡民离开乡村中最明显的一点是丢弃了陪伴人类生存的神灵,世界在文化巨变前,神们的消失让我们目瞪口呆。多么辽阔的大地和多么绵长的传统,才能孕育出这般诸多的神,他们如繁星散落在穷乡僻壤,默默地闪烁着性灵之光……我怀念那些与神为伴的日子,那些日子里的百姓都有神性的快活。

去年某日回乡下上坟,看见一位80岁的女人,坐在干涸了的河滩上,手里握着一把青萝卜,我想不出来该如何去亲近她。时间在我们中间,时间不能把她曾经的那些朴素的日子保存到今天。一个孤独坐在河滩上的女人,年轻时从没有离开过故乡,但她知道天下已经开始靠一张纸钱来认路了。

她还是年轻时的衣着,那张脸老了,老得没有了季节。她是一只孤独着月光的鸟,翅膀已经脱尽羽毛,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给世界带来了风景。

一个男人坐在饭桌前,他说,一个作家,只要看见一点美好,你就一定要抬头。

我无法像一个农妇一样把一生的悲苦交给泥土。那些赤贫的良心,一直都在清除着天下的阴霾,文学遇见这样的女子,犹如火在柴中行走。

写作经验告诉我,比生活中某些东西更重要的,首先于我,丰富的语言和生动的故事一定是来自于乡土。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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