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15岁,中考一结束,小常便不想填报高中志愿了,他的理想是做厨师,他跟当爹的说:“有权有钱,不如落个颠锅自在,这话不是你说的?”父亲也是做厨师的,万没料到,自己的矛有朝一日会攻自己的盾,自家的口头禅成了儿子的护身符。一心望子成龙的父亲仿佛被当头拍了一掌,他问儿子:“在后厨,站到我这个年纪,人人都得了静脉曲张,两尺多高的明火腾起来,烤得满脸油汗,你去看看,厨师没有一个发际线不后退的,35岁,好多人就成了‘地中海’。你小子年纪轻轻,就不要颜值了?”
小常想了想说,“刷三年题也要掉头发,白案学好了,我以后能做点心给奶奶吃,枣花酥、白皮山楂牛舌饼,还有棋子烧饼。”
父亲怒道:“你一辈子就这点出息了?”小常振振有词地说:“我奶奶最爱棋子烧饼,说遇上师傅手艺好的,又酥又脆,没牙也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她老人家照顾了我十年,我能做一手上好的棋子烧饼,她老人家肯定欢喜。这也是孝心一件。”
两父子各说各的理,僵持不下,小常妈妈背地里对丈夫说:“由他去吧,老话说得好,米饭不回火,做不出金黄酥脆好锅巴。娃儿不磋磨,不晓得读书的重要性。我看咱儿子动手能力强,也不怕吃苦。上完烹饪学校,工作个两三年,要是想念书了,到时也不过21岁,考大学也来得及。”
儿大不由爹,小常就这样走上了学白案的道路,做唐山棋子烧饼,一做就是十年。第十年,他的徒弟都开始带徒弟了。
与师傅们教授的方法不同,小常是分两次烤的,先以230℃的温度烤制大约22分钟,随后,小常打开烤箱,在状如迷你小鼓的烧饼表面刷上鸡蛋液,再在110℃的温度下焖烤30分钟。这一过程,他命之为“回火”,就是让烧饼在适中的温度中“伸一伸腰”,进一步柔和地收干水分,也让烧饼的油酥层次更清晰地展现出来。
之前,厨师都用240℃的高温一次性烤成,缺了回火的流程,棋子烧饼刚出炉时松脆可口,但放凉后口感逐渐下降,外硬内油。小常用自己琢磨出的“回火”方案,不仅让烧饼在常温下的保质期延长一倍,也更酥脆有形,消解了烧饼的荤油气,吃口更松脆。
白案学到第三年,小常出师了,烧饼做到第三年,小常出了个小事故。那一年,小常去带一个陕西徒弟,徒弟家没有电烤箱,使用的是传统炭炉——高及肩膀的炭炉,以炭火烧热后,人要站在方凳上,探下身子,把棋子烧饼整整齐齐地贴在炉壁上,越接近炉底的地方,温度越高,烧饼熟得也越快。小常一面贴,一面跟徒弟商量怎样把这些烧饼取下来回火。忽然,他的头发被炭火撩着了。眼见师傅的刘海被火烧得“滋啦啦”响,徒弟想也没想,冲过去在大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兜头淋了师傅一头一脸。那天,小常极其狼狈,不得不剃掉了每天精心打理的头发,当了一个月的光头。
这一瓢凉水似乎浇醒了他,让他意识到,一个白案师傅哪能光做棋子烧饼一辈子?要创新、要把西点的某些料理方法融合进来,要能耐受反复实验与枯燥长久的手工操作,也是需要更多的精神滋养来支撑的吧。他立刻报名了烹饪学校的在职本科班,白天、晚上和双休日重新回去进修了。
得知他的这个决定,六年来,父亲第一次主动吃了他留在厨房里的棋子烧饼,并在包烧饼的素纸上写下了一行字:我儿手艺如此,为父深感欣慰。
这十二个字,让桀骜不驯的小常忽然湿了眼眶。
文/明前茶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