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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 扬之水:读诗撷趣
文史知识 2023-03-19 18:00

古人之作,有各种各样的读法,所得之趣,便也因读法的不同而各有别。这里的所谓“趣”,只是关注于文字与图像乃至实物之凑泊处所予人的一点豁然,那是可赖以复原逝去之远景的豁然,尽管只是涓滴。

琉璃炮灯中鱼

头角未峥嵘,潜宫号水晶。

游时虽逼窄,乐处在圆明。

有火疑烧尾,无波可动情。

一朝开混沌,变化趁雷轰。

(《全宋诗》册61,页38222)

诗作者南宋叶茵,字景文,笠泽人,是当时为数不少的江湖派诗人之一。曾出仕,但久不得调,于是退居筑室,取杜甫《营屋》诗“洗然顺所适”之意,名之曰顺适堂,有《顺适堂吟稿》五卷。他的一首《参选有感》,可见身世,也可见志向:“元是江湖萧散客,谁将幽梦落南柯。十年不调幸然好,一著才差悟处多。肯使北山驰鹤信,且随西舍唱渔歌。野人自喜无弹缴,却恐金章羡绿蓑。”(《全宋诗》册61,页38217)

《琉璃炮灯中鱼》不是两宋诗中的名篇,也不是《吟稿》中常被人提到的作品,而题材却很是新鲜。“有火疑烧尾”句下自注云:“鱼化龙时,雷火烧尾。出《封氏闻见录》。”不过作者记忆有误。《封氏闻见记》卷5“烧尾”条:“士子初登荣进及迁除,朋僚慰贺,必盛置于酒馔音乐以展欢宴,谓之‘烧尾’,说者谓虎变为人,惟尾不化,须为焚除,乃得成人,故以初蒙拜受,如虎得为人,本尾犹在,体气既合,方为焚之,故云烧尾。一云新羊入群,乃为诸羊所触,不相亲附,火烧其尾则定。”这里并未言及“鱼化龙时,雷火烧尾”。其实此说早在唐人封演之前,《艺文类聚》卷96引辛氏《三秦记》:“龙门之下,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

唐人作品已多用此典,许浑《晚登龙门驿楼》“风云有路皆烧尾,波浪无程尽曝腮”,其例也。这里的“有火疑烧尾”,却只是形容鱼的颜色,但不知它是否为家池饲养的金鱼——叶茵《扫榻》诗原有“添水种金鱼”之句(南宋金鱼故事,陈桢《金鱼的家化与变异》一书述之最详,科学出版社,1959)。不过全诗所咏究属何物,仍然不能明白。巧的是宋苏汉臣有一幅《婴戏图》(今藏台北故宫),图中正画着此物(见图一)。所谓“游时虽逼窄,乐处在圆明”,对照此图,可以说分毫不爽。“水晶宫”的形容,也是恰切。

琉璃炮灯中鱼,不常见于吟咏,也鲜见于画图,但作为一种玩物,行世的时间却不算短。刘侗《帝京景物略》卷2“城东门内外”,“春场”条下云:“东之琉璃厂店,西之白塔寺,卖琉璃瓶,盛朱鱼,转侧其影,小大俄忽。”又卷3“城南内外”,“金鱼池”条:“岁谷雨后,鱼则市,大者,归他池若沼;小者,归盆若盎。若琉璃瓶,可得旦夕游活耳。”这是明末情景,而与叶景文眼中笔下之物,略无二致。

题赵恕可山台

绕宅无非罨画山,吟台更对好峰峦。

锦囊低挂花梢上,玉子轻敲竹荫间。

小砚买来猴解捧,异书编就鹤同看。

主人出赴功名会,涧水自清云自闲。

(《全宋诗》,册59页36860)

作者许棐,亦江湖派之属。《宋诗纪事》卷65:“棐字忱夫,号梅屋,海盐人。嘉熙中,隐居秦溪,于水南种梅数十树,自号梅屋。”《题赵恕可山台》算是梅屋诗中较有名者,几种宋人诗选都选录了这一首。梅屋诗别有《赵山台寄诗集》一篇,可知赵氏是与他颇有往还的一位诗人。梅屋喜为清幽之居写照,四库馆臣虽对他评价不高,但仍赞之曰“咏歌闲适,摹写山林,亦时有新语可观”(《四库全书总目·<梅屋集>提要》)。“小砚买来猴解捧,异书编就鹤同看”,似乎是此类诗中最常用到的句意和句式,所谓“蒲座夜闲猫占卧,笋舆春暖鹤随行”(《赠龚彦质》);“数亩竹阴惟欠鹤,半池山影不妨鱼”(《题吴叔清郊居》);“夜静只凭猿守宅,昼闲时有鹤升堂”(《数椽》);“猿当吟案立,鹤趁钓船回”(《题张俞仲竹屋》)皆是也,而其中不免生硬之句,如“惟欠鹤”、“不妨鱼”之类,不过“小砚”句却觉得自然,且情景或真。

又是巧得很,出自南宋人的一幅《猴侍水星神图》(今藏波士顿美术馆),正有着小猴捧砚的情景(见图二)。水星即辰星,五星之一。五星神图很早就是绘画中的题材,苏洵《吴道子画五星赞》:“辰星北方,不丽不妖。执笔与纸,凝然不嚣。”南宋有无款之《摹星宿图》(故宫藏),其中的水星神,乃“执笔与纸”,顶踞一猴。而这一幅《猴侍水星神图》画中布置更多人间气息,用它来为梅屋诗配图,岂不正好。捧砚,本在猴子们容易做到的诸事范围之内,只是诗中画中,皆非常见。清丁克柔《柳弧》卷6曾提到一种“笔筒猴”,曰:“四川多猴,小者四五寸,名笔筒猴,价甚贵,不可多得。善伺人意,饲于笔筒中,教之磨墨,磨墨后入筒中,俟写字毕,一唤即出,据砚舔食余墨,甚有意思。如得一对,尚可育子,每对约值百金云。”这一则记事也觉得好玩,它与捧砚之猴或者同宗,而究竟何种何属,或当求教于动物学家。

方水滴子

质由良冶就,心向主人倾。

外仿片金制,中藏勺水清。

兔毫芳露染,龙尾湿云生。

终令双眸炯,曾窥妙女成。

(《全宋诗》册49,页30961)

作者万俟绍之,字子绍,为绍兴年间右相万俟卨的曾孙,著有《郢庄吟稿》,已佚。《全宋诗》存其诗二十三首。

砚滴的历史很古老,汉代即有精品。两宋常见之形则为蟾蜍。刘克庄《蟾蜍砚滴》:“铸出爬沙状,儿童竞抚摩。背如千岁者,腹奈一轮何。器较瓶罂小,功于几砚多。所盛涓滴水,后世赖余波。”(《全宋诗》册58,页36186)此类砚滴,颇有实物可见,如北宋越窑青瓷蟾蜍砚滴(《中国文物精华》,图132,文物出版社,1990),龙泉窑青釉蟾蜍砚滴(《温州古陶瓷》,图100,文物出版社,2001),又四川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中发现的两件青白瓷蟾蜍砚滴(《文物》1994年第4期,图版二:1)(见图三~图五),等等。虽同为蟾蜍,而形态各异,各见制作之巧。子绍笔下的方水滴子,它的好,在南宋赵希鹄《洞天清录》中说得很明白:“白玉或瓘子玉,其色既白,若水稍有泥淀及尘污,立见而换之,此物正堪作水滴,上加绿漆荷叶盖盖之,盖侧作小穴,以小杓柄嵌穴中,永无尘入。”这里说的是玉,方水滴子乃金属制品,其质自然远逊,不过防尘的作用却没有不同。南宋张同之(词人张孝祥之子)墓出土略如拳大的一件铜水盂,四方形,口圆有盖,其上一个珠形钮,盖的一侧开一小缺口,缺口里插着一柄花瓣形的银水匙(《文物》1973年第4期,页64,图七)(见图六)。方水滴子在宋人的遗物中,找到了最为形象的解释。宋人日常生活的精致,在文房雅具中更见出经营,又难怪它被一一收拾到诗里。

书斋十咏·碕案木

匠余留片木,碦案定欹倾。

不是乖绳墨,人间地少平。

(《全宋诗》册34,页21418)

书斋里,与笔砚相伴的常常是瓶花与香。宋末黎廷瑞《秦楼月·梅花十阕》“叶叶里。一枝冷浸铜瓶水。铜瓶水,飞英簇簇,砚屏香几”,写梅花,也写着梅花之友,正可见书房清景。不过书斋中的榰案木,却非雅物,难得见于诗人笔端,虽然在一般居室内铺砖尚不是很普遍的时代,它本是常备之物。有意思的是,永乐宫元代壁画中道观斋供一幅,竟绘出这榰案木,且正是用它来垫平桌脚的情形,教我们意外见到诗中生活场景的真切(见图七)。所谓“有时千载事,只在一联中”(刘克庄《赠翁卷》),《榰案木》中的“不是乖绳墨,人间地少平”,因物而起的一点感慨,也有如此的韵致。

诗作者刘子翚,字彦冲,号病翁,学者称为屏山先生。钱锺书《宋诗选注》“刘子翚”条下,有很长的议论,其中说道:“他也是位道学家或理学家,宋代最大的道学家朱熹就是他的门生。”“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许些‘闲言语’,他就算得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例如朱熹。刘子翚却是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并非只在道学家里充个诗人。他沾染‘讲义语录’的习气最少,就是讲心理学伦理学的时候,也能够用鲜明的比喻,使抽象的东西有了形象。”不过说到理学与诗的关系,徐玑的一联似乎可用,即所谓“悟得玄虚理,能令句律精”(《读徐道晖集》),而它出自永嘉四灵之一,也觉得很有意思。

卧读书架赋

(前略)伊国工而尝巧,度山林以为格。既有奉于诗书,固无违于枕席。朴斫初成,因夫美名。两足山立,双钩月生。从绳运斤,义且得于方正;量枘制凿,术仍取于纵横。功因期于学术,业可究于经明。不劳于手,无费于目,开卷则气雄香芸,挂编则色连翠竹。风清夜浅,每待蘧蘧之觉;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中略)其始也一木所为,其用也万卷可披。(下略)(《卢照邻集·杨炯集》,中华书局,1980)

文长,这里便只是摘要。小文名之曰“读诗”,此则却是赋,不过因为说到书斋,而它所赋是书斋中物,物且有趣,不免及之。

作者初唐杨炯,是时印刷术尚未发明,书皆卷轴式,阅读则须双手卷持,自然不很方便。“风清夜浅,每待蘧蘧之觉”,用《庄子》之典;“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用后汉边孝先故事,不过切卧读之意。日本正仓院藏有一件“紫檀金银绘书几”,小小的方座上一根立柱,柱上一根横木,横木两端各有一个圆托,圆托里侧则为短柱,柱上两个可以启闭的小铜环(见图八)。若展卷读书,便可启开铜环,放入卷轴,是所谓“开卷则气雄香芸,挂编则色连翠竹”,“不劳于手,无费于目”也;“两足山立,双钩月生”,其制与杨炯所咏,若合符契。此例实在难得,撷得此趣,欢喜半日。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03年第3期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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