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这个男人仿佛无处不在
新经典 2023-03-05 16:00

一天晚上,母亲硬是将我拉去了一场不少文化圈名人受邀出席的晚宴。一开始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对我来说,和她那些朋友共处时不自在的程度不亚于和我的同班同学们一起,而我正愈发疏远后者。十三岁的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厌世者。母亲却坚持要我同去,恩威并施,说我不应该独自耗在书堆里,再说了,她的那些朋友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为什么我会不想见他们。最终我还是妥协了。

餐桌上,那个人坐在我四十五度角的方位,仪表堂堂。漂亮的男人,看不出年纪,头顶虽然全秃了,但因为精心打理过而颇有僧侣的气质。他的目光不停地打探着我的一举一动,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朝着我露出微笑,我下意识地将它误认成父亲般的微笑,因为这笑容既像男人看女人又像父亲看女儿,而后者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这个男人才思敏捷,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引经据典,我很快就意识到,他是一位作家,非常懂得如何迷住他的观众,并且对上流晚宴的那一套加密的规则了如指掌。他每一次开口,都会引起满堂的笑声,但他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含着笑,又让人好奇。从来没有任何男人用这种目光看过我。

我迅速捕捉到了他的名字,那听起来像斯拉夫人的读音立即激起了我的兴趣。虽然这仅仅是个巧合,但我的姓氏和四分之一血统都来自孕育了卡夫卡的波西米亚,而我最近恰好对他的《变形记》特别着迷;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在处于青春期的我看来,它代表了文学世界的巅峰之作。一个俄文姓氏,一副佛教徒似的瘦削外表,再配上超乎寻常的蓝眼睛,他简直不能更吸引我了。

往常陪母亲出席这些晚宴时,我习惯待在隔壁的屋子里打瞌睡,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高谈阔论,看似心不在焉,实际上耳朵却比谁都尖。这天晚上,我吃完主菜就溜到餐厅正对着的小客厅里看起了带来的书,而对面奶酪正在上桌(菜一盘接着一盘,时有间隔但仍源源不断)。不过,我只是机械地翻着书页,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因为我能感受到坐在房间另一端的G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我的面庞。他说话时气息会微微擦着前颚,他的嗓音既不十分阳刚,也没有阴柔之气,在我听来格外迷人,好像有一种魔力。每一次声调的变化,每一个词语的倾吐,都好似是为了我,难道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吗?

这个男人仿佛无处不在。

到离开的时候了。我这一刻的暗自憧憬与忐忑,以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他人渴望着的这种不安,也很快便要结束。几分钟后,我们将会互相告别,我也再不会听人谈论起他。但当我穿外套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正娇媚地和这位魅力十足的G说着什么,后者看上去也十分享受。我没有走过去。没错,我怎么会幻想这个男人对我—一个平平无奇,像癞蛤蟆那样令人生厌的小姑娘感兴趣呢?G和母亲又聊了一会儿,她笑起来,似乎对于他的殷勤很受用,突然,我听见

母亲的声音传来:

“宝贝,你过来,我们先把米歇尔送走,然后再和G一道回去,他住得离我们家不远。”

上了车,G坐在了我的旁边,我们都坐在后座。一种奇妙的磁场在我们之间流动。他的手臂抵着我的,眼睛也盯住我,嘴角还挂着一丝捕猎者的微笑,像一只金色的巨型猛兽。任何话语在此时都显得有些多余。

那天晚上,我带去晚宴并在小客厅里读的那本书,是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很久之后我才注意到这其中的文字游戏——书名和我即将参与的一场人间喜剧不谋而合:“少女的成长”。

——

那之后不到一周,我就急急地赶去了书店。我想买一本G的书,但让我诧异的是,书店老板建议我不要买之前随手拿的那本,而是给我推荐了他的另一本书。“这本会更适合你。”他含义暧昧地说。书店四周的墙壁上挂着一圈同样大小的画像,上面都是如今最出名的作家,而G的黑白画像在其中尤为醒目。我翻开书的第一页,然后惊讶于这(又一次的)巧合,上面的第一句话——不是第二句,也不是第三句,就是第一句,全文开篇的这一句,让无数作家绞尽脑汁的开篇之句——就是以我的生日开始的,连出生年份都一样:“1972年3月16日,星期四,卢森堡火车站的时钟显示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预示一切呢!深受感动的我抱着这本珍贵的书离开了书店,我将它紧紧地贴在心口,好像这是一份来自命运的礼物。

接下来的两天,我如饥似渴地读着这部小说,里面虽然没有任何露骨的描述(书店老板的选择很明智),却坦白地指出,相比于同龄女性,叙述者更容易被少女的美打动。我胡思乱想着自己何其荣幸结识了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家,他还如此富有魅力(实际上只是他看我时的眼神让我心跳不已),然后渐渐地,我变了。我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我,觉得自己似乎变漂亮了一点。那个让我连商店橱窗上的倒影都不敢直视的丑女孩消失了。当一个男人,尤其还是一个“作家”愿意倾目于我,我又如何不会感到受宠若惊呢?自儿时起,书籍对我来说既是兄弟姐妹,又是同伴,更是精神导师和朋友。正是由于这种对“作家”身份的盲目崇拜,彼时的我将这个男人和他艺术家的身份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每天,我都负责把邮件拿回家。一天放学后,女门卫将今天的邮件交给我。在一堆公文信封里我看到了用蓝绿色墨水写的我的名字和地址,笔迹圆润清晰,微微有些左倾,朝上扬着,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起来似的。信封背面是用同样的青蓝色写下的G的名字与姓氏缩写。

信的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连串对我的赞美,这样的信件之后还有很多。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是,G是用“您”来称呼我的,好像我是个成年人一样。生平第一次,我身边有除了学校老师之外的人,对我用“您”这个尊称,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自尊心,同时也将我一下子置于与他平等的位置上。起初,我不敢回信。但G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有时候他甚至一天会给我写上两封信。于是我早晚都会去门卫那里一趟,以防母亲无意间看到这些信。我把这些信时刻带在身上,悄悄地珍藏着,并且避免同任何人谈起此事。然而,经不住他次次请求,我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封规矩又疏离的回信,但到底还是回复了。我刚刚过完十四岁生日,而他都快五十了。能有什么呢?

见我上钩,G一分钟也不愿多等,立马行动了起来。他开始在街上寻找我的身影,对我所在的街区密切关注,试图制造出一场偶遇,而这确实也很快就发生了。我们简单交谈了几句,分开时,爱情已经彻底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开始习惯了他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这一事实,他无形的存在陪伴着我上学、放学、去超市采购、和同学一起散步。某一天,他写信约我见面。电话还是太危险了,他如此写道,可能会碰到我母亲接听。

我们约在圣米歇尔广场,他要我在27路公交车站台前等他。我准时到了,内心紧张而激动,我有预感自己正在做一件严重的越矩之事。我以为我们是要在附近找个地方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了解彼此。但他前脚刚到,就对我说他更希望邀请我去他家里“享用下午茶”。他在一家价格不菲的餐厅买了可口的点心,说起这餐厅的名字时表情中带着贪婪的享受。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若无其事地边过马路边说着话,我机械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然后才发现我们来到了同一路公交车的站台,只不过是相反的方向。车到了,G让我先上,他笑着对我说不要害怕,他的嗓音让人安心。“您不会有事的!”我的犹豫不决似乎让他有些失望。但我对此真的毫无准备。我不知作何反应,事情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我可不想看上去像个白痴,不要,绝对不要,我也不想被当成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别听他们说的关于我的那些坏话。来,上车吧!”可我的犹豫跟别人的话没有半点关系。没有人告诉我他的可怕之处,因为我压根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次约会。

来源:新经典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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