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的那种青蓝色不行,夜晚的那种深蓝色也不太好,夜幕时分带点粉嫩色调的橙色如何?井出千鹤点击鼠标,对背景的色度进行微调。突然,她抬起了头,感觉眼球表面有些干涩,她不停地眨眼睛,然后紧闭双眼,用食指反复揉压自己的太阳穴。
千鹤睁开眼。工作桌的前方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天空阴沉,云很低。从十楼的房间向下望去,远方的街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色。千鹤发觉房间里有些昏暗,于是伸手够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了灯。在橙色灯光的照耀下,房间突然变得局促起来。细小的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千鹤直起腰望向正下方,走在街上的行人陆续撑开了伞。红色、黑色以及透明的伞像绽放的花瓣一般依次张开。
千鹤关掉了正在上色的插画稿,打开了邮箱。有三封新邮件,其中两封是以前网购过的食品公司发来的广告邮件,另一封来自冈野麻友美。广告邮件千鹤看也没看就删除了,接着她点开了麻友美的邮件。
好久不见。一切都好吗?嗯,小伊好像前不久回东京了。为了庆祝她回国,我们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就行,剩下的细节决定好后我再联系你。等你回复哟。
屏幕上的文字虽然平平淡淡,但是麻友美那讲话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可以通过扬声器传过来似的。千鹤把手伸向放在工作桌一角的台历。其实无须看台历,因为几乎所有日子的行程都是空白的。
千鹤点击了回复键,对着弹出的空白框出神。如果诚实地写“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好决定的话明天也可以”,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像公开说自己非常闲一样。
千鹤想,我和麻友美谁更闲呢?麻友美要带孩子,可能比我忙,可是就连伊都子去国外生活了三个月这样的事情,她也想办个欢迎会,看来说不定她比我还闲。想到这里,千鹤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一想到谁比我更闲,我会觉得安心呢?
千鹤没回邮件,又把刚才删除的广告邮件从已删除文件夹中找了回来。一封是北海道的一家螃蟹专卖店发来的,另一封是京都的一家豆腐专卖店发来的。千鹤点击店面的网页地址,弹出了商店的主页。她仔细观察网页的每一个细节。“买到就是赚到!毛蟹和酱油鲑鱼子现在一起买,只要8 500日元……拉面套餐开始售卖……”
前年冬天,千鹤从这家店网购了螃蟹。一只加盐煮了,另一只和排骨一起做了锅仔。那时,丈夫寿士每天八点就会回家。千鹤孩子似的笑着说:“网购真是方便啊!”荞麦面、豆腐皮、干货,千鹤买个不停,有段时间网购在井出家几乎成了习惯。千鹤还记得,她甚至网购过面包和调味料。网购来的东西有好有坏,但即使东西不如预期,也别有一番趣味。她和寿士两个人互相抱怨着,围坐在饭桌边的那段时光很开心。千鹤看着画面上鲜艳的螃蟹照片,回忆着过往。她近乎无意识地将螃蟹、鲑鱼子和拉面的套餐放入购物车,回过神来后,又急忙关闭了页面。现在,千鹤已经不可能跟寿士说:“网购的螃蟹今天会送到,早点回家吃饭。”就算千鹤这么说了,他可能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回来。
千鹤抬起了头。窗玻璃上沾满了密密麻麻的雨滴。有几滴雨水聚集壮大后,顺着窗面流了下来。
7号或者8号,再或者15号中午我有空。工作堆起来了,可能没办法耽搁太久。
千鹤输入了回复麻友美的文字,末尾她又加了一句“期待和你们见面”,然后点击了发送键。
“要不要去买点东西呢?”
千鹤自言自语,抬头望了望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四点三十五分。千鹤刚起身就嫌麻烦了。这个点超市里人很多,撑把伞走过去,再提个塑料购物篮子在拥挤的店内徘徊,想想就让人觉得痛苦到难以忍受。
千鹤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客厅昏暗,千鹤也不开灯,直接躺倒在沙发上。透过客厅的窗户可以望见新宿副都心。淅淅沥沥的雨中,高楼的灯光模糊不清。
寿士出轨了。虽然难以置信,但这就是现实。千鹤知道第三者是谁。那个人和寿士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名字叫新藤穗乃香。这名字听起来像是某种大米的品牌。她的生日是1月5日,现年二十五岁。寿士所在的公司主要从事技术类翻译,但她的理想是翻译小说。她希望能够发掘出当代的弗兰纳里 · 奥康纳,并将其介绍到日本。
为什么千鹤会知道这些?因为她调查过了。寿士的手机短信,书房电脑里收发过的电子邮件,扔到包里的手账,橱柜顶层深处的盒子里放着的信和卡片,寿士本人或许想要隐藏,但实在过于敷衍。千鹤最开始发觉时,甚至感觉有些好笑。她想,丈夫应该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出轨吧。说到底,寿士并非那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胖乎乎的,肉肉的,结婚之后又胖了八公斤,他也不在意自己的服装打扮,千鹤帮他整理好的衣服他看也不看就往身上套。他也不了解什么有格调的餐厅或酒吧,就算偶然知道了一家两家,在餐桌上也说不出幽默风趣的话逗人开心。
千鹤发现自己丈夫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出轨时,内心好像孩子考试得了满分一样激动。她并没有败下阵来的不甘心,也没有其他类似的情绪,只是单纯感觉有一点小骄傲,但是又叮嘱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获得默许后,寿士更加肆无忌惮了。如今,工作日过了十二点,寿士才回家,有时,周末他会蠢到以去工作为借口,独自出门。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快半年。
到了这个地步,千鹤开始搞不懂自己的情绪了。她现在依然感觉不到嫉妒,并对自己感觉不到嫉妒这件事感到很困惑。千鹤感觉到的,不如说是一直被丈夫当作傻子看待的不愉快。她隐约发现,这种感觉并非源自爱情,所以她无法逼迫寿士尽快解决问题。
千鹤想,不如索性嫉妒呢。如果她能恨二十五岁的新藤穗乃香就好了。嫉妒对方的年轻,羡慕对方有自己没有的优点,如果能像肥皂剧的主人公那样,说着老套的台词——“到底要我还是要她,说清楚!看着我的眼睛!”——去责备寿士就好了。
千鹤从沙发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和电视机,然后打开冰箱,取出土豆、芹菜、西红柿和一块冷冻的鳕鱼肉,放在水槽里。千鹤低头看着水槽,脑中想好了今天的菜单:鳕鱼和蔬菜都切片,叠垒起来后撒上奶酪烘烤,还剩了些罗勒酱,就拿它来拌意面,配在旁边,这样就不用去超市买东西了。然而,千鹤既没有摊平菜板,也没有拿出菜刀,而是再次打开冰箱,取出了昨天喝到一半的白葡萄酒。千鹤把酒倒进玻璃杯中,喝了起来。
即将与麻友美她们见面,千鹤心不在焉地回想起过去几个人一起吃午饭时的样子。麻友美总是笑得天真烂漫,明明牢骚满腹,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不满。伊都子的笑容有些阴冷,如果不问到她,她就不会主动开口说话。千鹤没有把寿士出轨的事告诉她们。三个月前的聚会,以及更早见面时,千鹤都曾想向她们坦白。可话都到嘴边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不是因为好面子,像明明很闲却要说自己很忙那样,而是千鹤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情。如果千鹤说“不管那个女人什么样,我都无所谓”,或许她们会安慰千鹤,说“不要勉强自己,没事的”吧;如果再糟糕些,她们或许会一脸严肃地说“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讲,没事的”,然后亲如家人般地对待千鹤吧。不是这样的。年轻的女人,出轨的丈夫,一直在家等夫君归来的可怜的妻子—在她们充满同情的言语包裹之下,所有的一切就会被总结成这种简单的图表结构。千鹤受不了这样。千鹤想,不对,如果被她们总结成这样,或许我就会感觉到嫉妒了吧。
千鹤从炉灶上方的橱柜中取出了一包吃到一半又密封好的开心果,嘎啦嘎啦地倒了几颗在客厅的餐桌上,坐在椅子上剥起了壳。
十五岁起,千鹤就一直和这两位好朋友有来往。千鹤重新回忆起她们的样子,内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三人会一直在一起呢?每次听麻友美讲述带孩子的烦恼,我和伊都子都无法感同身受,我也不觉得她们能够理解我的婚后生活。至于伊都子,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她现在又在做什么,我和麻友美都不知道。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三人即便聚在一起,也只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将心中所思所想和盘托出了。可是,为什么即使这样,我们还一直见面呢?回邮件说了“期待和你们见面”之后,我才真正开始期待,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知从何时起,千鹤脑中浮现出的两人的面容已经回到了近二十年前少女时的模样。
来源:译林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