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八年余,王跃文的新长篇《家山》面世了。对于这样一位有着广泛知名度、拥有千万读者的畅销级别的作家,他与出版社约定的八九年中在憋着怎样一部“大作”,最初读到书稿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表示,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总编辑李红强说“舍不得看完”,著名评论家潘凯雄先生评价:“这部以湘地乡村风云和风土人情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的确具有某种史诗品格,也是跃文长篇小说中最为出色的一部,那不动声色、从容而有意味的书写为这些年长篇小说创作中所罕见,是一部十分难得的优秀长篇。”
从确定写作方向,签下出版合约开始,从喧嚣的畅销书影响力中回归相对静默的八九年中间,王跃文搜集查阅了大量的历史文献、方志,钻研户籍田亩制度、捐税征收方式等等,多次重返乡间田野做实地勘察,直到一方水土和那些村民已鲜明生动鼓涌于胸口,他才投笔于纸上,娓娓道出那些鲜活的故事,写到动情处多少次泪湿衣襟。54万字的《家山》,描写南方乡村沙湾在上世纪上半叶的社会结构、风俗民情、耕织生活、时代变迁,它包含了王跃文的经历、思考和情感的人生积淀,凝聚了王跃文全部的生命体验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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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以后,记忆中乡村的人与事朝我扑面而来”
王跃文庆幸自己是一个乡下人。很多城里人几乎叫不出十种树木以上的名字,除了日常蔬菜之外也不认识更多的植物。“世界是名词组成的,我们掌握的名词越多,我们知晓的世界就越广阔”,他从小在乡野间长大,各种农作物、动植物、生产工具、时令节气都和生活息息相关,他心中拥有的世界因此而丰富。然而,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解释的是,生于乡村长于乡村,十九岁上大学才离开乡村,虽然乡村生活是最熟悉的,最有入骨入髓的体验,但从二十多岁开始写作以来,乡村生活经验从未进入过他的创作视域,直到“四十岁以后,记忆中乡村的人与事朝我扑面而来”,他对生活的理解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他认识到,乡村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不但在于它所占国土面积巨大,人口数量巨大,而且真正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在乡村,而不是在城市。城市在现代化进程中被格式化了,城市文化代表不了中国文化。文学表现好了广大乡村,就真正表现好了中国和中国人。他重新审视和领悟家乡充满灵性的山水风物,含蓄敦厚的情感方式,质朴纯真的人情人性,重义轻利的乡村伦理,这一切进入到他后来那些年的“乡村写作”里,从传统文化中寻求中国人的精神滋养,从民间、从草根寻求中国道德的火种,沉淀近十年,成为他最新长篇小说《家山》刻意追求集中体现的审美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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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江如河,生生不息
《家山》主要写了沙湾陈家五代人,这些人物个个精彩、事迹彰明。另外如女性人物刘桃香,人称“乡约老爷”,一个女人家独自上县公堂替村里打赢了官司;十五六的少女贞一向县长呈文解除缠脚陋习,单纯勇敢稚嫩。这一方水土养育着这一股人脉,香火承继,绵延不绝,如流经村子的万溪江,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在这样一个族群社会里,乡邻都知根知底,一家几代人是什么门风,村里人都有口碑。德高之人为大家所敬重,村人行事都会向他看齐。沙湾流行不少典故,“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是说人不要贪图和自身不匹配的事物,“拖檐底下定规款,见不得人”是讽刺只顾个人利益的、不一碗水端平的人,这都是沙湾人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充满了一种民间幽默和智慧。而将族群凝聚在一起的则是“识好歹、知善恶”,这是《家山》展现给我们的乡村伦理和乡风民俗。《家山》是一部表现、描写乡村文化、乡村伦理下人性善恶自然消长的文学作品,反映了上个世纪上半叶特殊历史阶段中,乡村在动荡中仍然保持了恒定的伦理秩序,无论是大洪水后的互相救济,还是自建水库村民一呼百应,还是集体掩护红军家属;当国民党政府不顾民生强行征税,村人在共产党人齐峰振臂之下,踊跃投入人民武装。王跃文写出了让一个族群凝聚起来的精神纽带,《家山》是一部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写出了一个族群甚而是整个民族繁衍生息的蓬勃的生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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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把小说写得水波不兴,静水流深”
《家山》深得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的精髓和神韵。极其注重对人物的传神勾勒,几笔就写活了一个人物,也常常通过其他人物的议论或观察来描写人物。比如写桃香进县衙门打官司,有一段描写:“审案法官是县知事刘子厚。桃香站在法官面前不开腔,等扬高把老虫皮放在凳上铺好,她才慢慢坐了上去。她果然看见扬高进退都躬着腰,心上就想平日在沙湾高声大气的高叔,进了县衙门人就矮了。”这一笔,写活了桃香和扬高两个人,桃香虽是大字不识的村妇,却活得理直气壮,身为保长的六尺男人扬高,却骨子里怕官畏怯。
小说里细针密脚,布满了一个个细节。王跃文曾直言他对明清小说的喜爱,说到《红楼梦》,特别指出:“这部小说营造的味道、气息,比故事本身更吸引我。”《家山》在塑造人物、捕捉细节、营造情境、描写景物、烘托氛围方方面面匠心独运,追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蕴藉”的中国式美学意境。追随《红楼梦》的伟大传统,《家山》专注于日常化写作,在柴米油盐、耕织劳作的日常生活中写出生命的悲喜和坚韧。
《家山》可以说是一部关于乡村生活的百科全书,乡村的社会结构、乡村伦理、乡村经济模式以及一方水土的民风、民情、民心,都在这种日常生活叙事中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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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下去都会懂得”
《家山》大胆使用方言作为叙述语言。对于编辑提出需不需要加以注解的问题,王跃文非常自信,认为读者只要往下看,都能理解,都会懂得。当他把人物置身于家乡的地域文化背景之下,笔下人物的习性、声口和形象,都是当地的风俗风情和山水阳光陶冶自然而然呈现出来。他们有自己的语汇、修辞和幽默。王跃文还发现方言很多时候保留住了古代汉语的发音,不少很土的乡村方言可以在词典里找到读音和意思吻合或相近的字。“我使用民间语言的时候,学到的不仅仅是老百姓的词汇、修辞,而是家乡人物的神态、腔调、笑貌,以及他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态度,等等,这些都通过他们的语言活生生逼到眼前来。”的确,《家山》的方言叙事最生动最鲜活最贴切地表达了书中人物看待世界的方式,与他们的生活方式合而为一;语言不光是符号,而是人的思维、行为本身,是人的性格、情感的载体。《家山》的语言时而俚俗幽默,时而典雅古朴,极具表现力与感染力,达到了精准、形象、贴切、严谨,“方言的表现力非常强,其韵味是规范化、固定化的普通话无法达到的,它有很多解读,不管哪一种,都同我想表达的意思搭得上。”应该说,《家山》在对方言进行文学化处理上是非常引人入胜的。
王跃文的故乡在湖南溆浦,这里是最早的文学地标之一。2300多年前,伟大的诗人屈原流放于溆浦,生活达九年之久,写下《离骚》《九歌》《涉江》等楚辞名篇,其中有“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之句。其境内水脉溆水,南起金子山,汇流西注沅水。至此,一条熟悉的文学之河映入我们的心田,沈从文这样说明自己的创作之源:“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此水即为沅水,沈从文心心念念的母亲河。王跃文多次表达过自己的文学观念:“文学里,爱应该是底色,是前提”,“要有慈悲,要有热心肠,要有对人世间的大爱和大悲悯”,“文学的大境界还是必须要担当,有道义,有善,有温暖”。这是不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屈原以来湘楚文化的浪漫主义传统?《家山》表现“人情美”、山水田园的美、耕织劳作的美,营构生命的诗意,表现人与大地、人与自然的和谐诗意的融合,这些美学特征都深刻地体现了乡土和文化对作家的双重滋养,一部《家山》,是王跃文回馈故乡和身在其中的伟大的文学传统的赤诚之作。
文/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 琼花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