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末,23岁的么蔼光漂泊在外,他给不知自己下落的妻子李赓俞写了一封长信。信里说:
“我决心走自己立志的第三条途径,认(当为任)可一时身败名裂、外人笑骂,将来有了发展,自然人人羡慕……昔孙中山失败被拿十三次,终于成功,美名千古。我们事情虽小,道理一样……少时略经风波,不算什么,我就这样去做,天无绝人之路。我以上说的话是丈夫立志的好话,你如果脑筋清楚,当不必伤心,夫作一年之计划,明秋后成功之后,面见大家。至于我在外之精神劳碌,你当更不必挂念……”
么蔼光是河北丰润韩城镇刘各庄人,出生于1919年。那年他父亲43岁,叔父38岁,两房只有么蔼光一个独子兼祧。1932年末或1933年初,两位父亲为么蔼光高攀了一门亲事,是三十里外李麻圈庄的李家二女儿李赓俞。
李家算是书香门第,而李赓俞的外祖父吴家是丰润首富。虽说么家兄弟创立的商号“双盛永”此时正在盛时,但门槛高低相差还是太多,从李赓俞的母亲到哥哥到三姨夫,一齐反对父亲订下的亲事。
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有人通过李赓俞家向双盛永借钱一百银元(说明两家有较密切的经济往来,也说明双盛永的实力),还钱的时候,李赓俞的母亲不识字(朋友们,女儿的教育也要跟上哪),随手拿张旧信纸一包,不料拿的正是李赓俞哥哥写来反对亲事的那张。么家兄弟一看,大事不好,那就提前把媳妇娶过门吧。
么蔼光与李赓俞结缡于1933年。么蔼光14岁,李赓俞17岁。两年之后,么蔼光父亲去世,再两年,双盛永停止。这个家从小康坠入了困顿。
么蔼光不想走祖辈的务农经商之路,他瞄上方兴未艾的股票市场。么蔼光或者没有读过9年前出版的《子夜》,但他的选择,确实暗合了现代中国经济“从实体产业走向金融资本”的道路。三年之间,么蔼光在股票市场屡战屡败,欠下12000元(120亩地的价格)的巨债。么蔼光不得不只身流亡外乡避债。他就在此时写下了篇首的长信。
此时李赓俞在北京、天津、唐山到处寻夫不得,旁人都说他“挟妓卷逃”,债主每日在家里吃住讨债,称为“坐账”,全家都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夜深人静,她还要一遍又一遍为当家的叔父念丈夫的长信,让六旬老人能有一点希望,老人又反过来安慰侄媳妇,常说“好人家的女儿不横死”,怕她寻了短见……
么蔼光的长信保存了下来,我们今天还能看清纸上的每一个字,能感受这位青年丈夫与父亲的辛酸与倔强。
么蔼光真的翻身了,他真的有做股票的天才。他在唐山买了房,又把全家都搬到了北平,还资助过地下党。最冲击我们这些后生想象的是,么蔼光在新社会的股票市场也挣到了一百多两黄金!1950年秋天,他买下小茶叶胡同14号的宅子,花了近3000大洋。
当然好景不长,1952年三女儿出生后次年,这栋宅子又卖出去了。之后的人生,就像是一部电影在倒放,么蔼光这位股票天才想退回去投资实业工厂,失败;想像父亲那样当“行商”,这种职业很快就没了;他还持有股票,但没有市场了……时光继续在倒转,40岁的么蔼光当了生产队的装卸工,人民医院的临时工,失业后“上山下乡”到了昌平农村。大他三岁的李赓俞一路跟着他,一个儿子,四位女儿,也有了他们自己散落四方的人生。
什么叫轮回?1981年,么蔼光62岁,他又从临时工变成了刚刚出现的新行当“个体户”。他每天出摊去离家甚远的长椿街口(地点是被指定的,由不得摊主)卖面包、水果、花生米和瓜子。1990年,股票市场又有了,么蔼光再次下场,一做又是11年,他帮投资的女儿们赚到了十几二十万!
我突然想到张韶涵演唱的一首情歌,里面有一句“就像精灵住错了森林”,真的,么蔼光就像一位住错了森林的精灵。在他的一生中,有农村锄地一天挣七个工分合三毛三分钱,当临时工一天一块二毛钱,当个体户摆摊每个月挣一二百元;做行商,每次挣二三百元,做股票,有过十二天挣三十两黄金。在么蔼光八十多年的生命中,他和他的妻子、他的儿女,本该依靠自己努力获得更多。么蔼光的一生,就像一部非虚构的《活着》。他没有福贵惨烈,但比福贵更真实、更努力。
1993年,么蔼光与李赓俞结婚60年,是为“钻石婚”。外孙女问姥爷:“您一辈子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么蔼光毫不犹豫地说:“为了把儿女养大,供他们念书。”姥姥也说:“要苦苦咱们一辈,不让它辈辈苦。”外孙女大为震惊。
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又是那么的不寻常。每一位摊贩,每一位正在装卸货物的工人,每一位带着女儿们在窗下糊纸盒贴补家用的母亲……他们或许都有这样的过往,这样的梦想。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正如鸟鸟脱口秀里说的,是“躺在铁轨上的人”。
或许,么蔼光与李赓俞的不寻常,在于他们的大女儿么书仪,在九十年代初为他们录了36盘磁带的口述;在于么蔼光的小心谨慎,每一次交代材料、证件、书信,包括他为医院马桶所画的设计图,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家史是一个全息系统,无形的回忆,有形的实物,共同组成已经消逝的“现场”。
在么蔼光与李赓俞结婚89年之后,他们的故事变成了文字、照片与附件组成的书籍《寻常百姓家》。么书仪的丈夫洪子诚在序里说:
“么书仪相信器物、情感、想象,会因时间的淘洗、磨损而改变面貌,她也经常为这种不可阻挡的损毁而伤感……不过,世代积累的普通人的生存智慧,也构筑了各种空间、缝隙,以保存、延续某些世代相传的生活伦理和情感方式。”
2022.11.19
文/杨早(作家)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