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洪子诚:1954年的一份书目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2-16 19:00

这个题目很大,几乎可以开设一个学期的课。在两个钟头的时间里讨论,即使是概略性的描述也不容易。这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在读材料的过程中,我发现1954年《文艺学习》第5期刊登的一份书目,或许可以成为有效的入口。它的名字是《文艺工作者学习政治理论和古典文学的参考书目》。为什么说这个书目对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有效的?有这样的理由。第一,发布这个书目的《文艺学习》编辑部在“关于本书目的几点说明”中说,它是“专供文艺工作同志学习用的”,“以便有系统有计划地进行自修而开列”;也就是说,它主要不是面对一般的文学爱好者,而是针对影响当代文学走向的、从事创作与批评实践的作家、批评家。第二,虽然是以刊物编辑部的名义发布,其实在1954年7月17日,书目经过中国作协主席团第7次会议讨论通过,也就是说有权威性,不是个人或一份杂志开列的书单。我们知道“当代文学”是国家文学,借用现在的一个说法,有一种“顶层设计”,文学形态、文学生产的制度与开展方式一开始就有明确的规划;书目的制订、提出,反映了文学界高层有关文学发展需要吸纳、改造的文化资源方面的预设。第三,它出现在当代文学的初期,为我们观察后来发生的变化提供了初始的依据。

书目共开列150多种,包括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著作和中外古典文学名著两个部分。理论著作21种,主要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政治、哲学论著,其中马、恩著作3种,列宁2种,普列汉诺夫1种,斯大林6种,毛泽东4种,另有合集2种。理论书目反映了苏共二十大之前的政治局势,因此,斯大林著作多达6种,也选入《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明教程》,以及苏联领导人日丹诺夫、马林科夫的著作、讲话——这些,包括斯大林著作,在1956年苏共二十大的“去斯大林化”之后或者被汰除,或者权威性受到削弱。理论著作的另一个特征是大多为政治、哲学理论,文学理论只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主要收入苏联三四十年代有关文艺问题的决议、文艺界领导人讲话的《苏联文学艺术问题》,而没有其他中外文学理论著作。既没有《诗品》《文心雕龙》,也没有亚里士多德《诗学》、莱辛《拉奥孔》、黑格尔《美学》……

文学名著部分有三个子项目:中国、俄罗斯和苏联、其他各国。中国古典名著从《诗经》《论语》到《聊斋志异》共32种,另外有鲁迅的3种。中国部分今天不在这里讨论。外国文学的“俄罗斯和苏联”部分,从18世纪的《克雷洛夫寓言》、格里鲍耶多夫(书目中的格里包耶多夫)《聪明误》,到19世纪普希金《欧根·奥涅金》、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契诃夫的《樱桃园》有25种,另有高尔基的7种,马雅可夫斯基2种。“其他各国”从《伊利亚特》(书目中的《依利亚特》)、《奥德赛》《伊索寓言》,到朝鲜的《春香传》,共67种。从书目的外国部分中,可以提出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俄罗斯、苏联文学在书目中单列,占有绝对优势。这体现了当年的国际政治和文学形势。“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不仅指政治、经济,也指文学。当时我们对“世界文学”的想象是:“世界”只有两国,一国是苏联,另一是“其他国家”。

第二,“其他各国”中,欧洲,特别是英、法是中心。英国莎士比亚、拜伦、雪莱、司各特(书目中的司各脱)、狄更斯、哈代、萧伯纳等13种,法国莫里哀、司汤达(书目中的斯丹达尔)、巴尔扎克、雨果、左拉、莫泊桑、罗曼·罗兰、巴比塞等24种,德国歌德、席勒、海涅5种,如果加上古希腊史诗、悲喜剧8种,在书目各类中占绝对多数。相比较,亚洲国家只有可怜的5种:印度的《摩诃婆罗多》《沙恭达罗》《泰戈尔选集》(书目中的《太戈尔选集》),日本紫式部《源氏物语》,朝鲜的《春香传》。非洲、拉丁美洲的作品没有出现在这个书目中。

第三,书目的“说明”说,他们只开列古典文学部分,现代中外作品“同志们自己能够选择,所以没有列入”。这既是个托词,也存在矛盾。因为鲁迅、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都是现代作家。其实,现代作家作品的选择最费心思。这里有现代作品经典化的难题,也与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复杂性有关。

在对书目的选择、结构做这样的分析之后,可以进一步提出关于书目选择的标准、尺度问题。可以从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看。空间上前文已经提到,就是以苏联为主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优势地位;以当时地缘政治的用语就是区分为“西方”和“东方”。这和二战之后冷战、两个阵营的世界格局有关。虽然这份书目基本上没有触及20世纪苏联和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作家作品,但在五六十年代当代文学的实践上,对待“西方”现代文学所做的工作,就是筛选出有限度接纳的部分。这包括以现实主义方法对资本主义世界批判的“进步作家”,和倾向苏联社会主义的西方左翼作家。如法国的罗曼·罗兰、阿拉贡、艾吕雅,美国的德莱塞、马尔兹、法斯特,英国的林赛,日本的小林多喜二、宫本百合子、德永直,土耳其的希克梅特,智利的聂鲁达等。当然,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名单也在不断变动中。例如苏共二十大之后,法斯特宣布退出美国共产党,被看作共产主义运动的“叛徒”,也就在肯定的名单中消失了。

从纵向的时间上,当代文学将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当作分界点,在这个点上将文学分切为“古典”和“现代”。当代文学从19世纪及文艺复兴、启蒙时代的外国文学中发现更多的积极性,在指出它们的“局限性”、批判它们的“消极面”之后有较多的包容。而从横向看,对于20世纪外国文学来说,情况和应对方式就要复杂得多。其中,如何处理被冠以“现代主义”名目的文艺流派,不仅在中国,在其他国家的左翼文艺界,都是有争议的棘手问题。

节选自《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丛书名:洪子诚学术作品集;书号:9787301331941;洪子诚 著

来源:北京大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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