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的下午,我和两个大学时代的女性朋友一起在酒店餐吧里愉快地喝茶聊天。窗外晴空万里,商务区灰色的大厦林立。在这个很难预订到座位的酒店餐吧里,坐满了和我们一样享受下午茶的女客人,人声喧嚣。一位满头白发的高雅女士,围着绛紫色披肩,优雅地将蛋挞送入口中。我们邻桌有一群涂着各色指甲油的女孩子在给蛋糕拍照。其中一个女孩把杏子果酱沾到白色开衫上,慌忙用粉红色手帕擦拭。
由实打开菜单给红茶续杯,目光突然被我穿的毛衣吸引住了:
“娜娜,你的毛衣是人毛的?”
我笑逐颜开地点点头!
“啊,能看出来吗?是的,100%纯人毛的。”
“真好,很贵吧?”
“嗯,是有点贵……我分期买的。但这种东西可以穿一辈子。”
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身上纯黑的毛衣,略显羞涩地回答。毛衣通身排列着麻花图案,在袖口和下摆通过复杂的编织法呈现花纹,绵密交织的黑发光泽亮丽,反射着窗外照入餐吧的阳光而熠熠生辉。它美到即使穿在自己身上也会让我不禁望着它陶醉的程度。
小绫也艳羡地看着毛衣说:
“果然,冬天还是穿100%纯人毛最棒,又暖和又结实,还有高级感。我的毛衣虽然也掺了人毛,但因为纯人毛太贵了,只能买混羊毛的那种。果然100%的手感就是不同啊。”
“谢谢。因为舍不得,一直收着没拿出来穿。今天来酒店,而且好久没和你们见面了,所以想好好打扮,一咬牙穿了这件。”
“哎呀,难得买了,不多穿就浪费啦!”
一旁的小绫也表示赞同由实的话:
“是啊,昂贵的衣服在衣柜里当摆设就太浪费了,一定得好好利用。娜娜,你现在不是订婚了吗?去双方父母那里拜访什么的正式场合,不是正适合穿人毛吗?”
我摆弄着茶杯,小声说:
“唔……但男朋友不太喜欢人毛的衣服。”
小绫睁大眼睛,一脸不解地说:
“啊,什么?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
“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不光是人毛,他好像不太喜欢用人当原材料做的服装和家饰。”
面对苦笑的我,由实惊讶得将吃了一半的马卡龙放回盘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会吧,那人骨戒指呢?牙齿耳环呢?”
“那些也不行。婚戒也商量着选白金戒指。”
小绫和由实面面相觑:
“诶!明明门牙加工成的戒指最适合做婚戒……”
“娜娜的男朋友不是在银行工作的精英吗?明明有钱,莫不是小气鬼?”
“那倒也不是……”
我也没法解释清楚,暧昧地笑着含糊其词。小绫点点头,表示领悟了个中原委:
“确实有这种人,明明有钱却不懂时尚……直树先生看着挺时髦的,没想到是这样。不过,婚戒的事情你们还是再商量商量为好。毕竟这是宣誓两人永恒之爱的东西啊。”
小绫说完,将红茶杯送到嘴边,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人骨制成的戒指。纤细的手指和纯白的戒指相得益彰。这枚婚戒是去年结婚时选用腓骨定制的。我清楚记得,当时小绫一边说着“比牙齿制的便宜多了”,一边幸福洋溢地展示戒指。而我心中则充满了羡慕。
我默默地抚摸着自己的无名指。其实我也想要牙或骨制的戒指。我和直树谈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所以我最清楚,和他说多少遍也没有用。
“我说,你们俩再去商场试试。你实际戴到手指上,我觉得直树先生的想法肯定会不一样。”
“……嗯。”
我微微点头,将目光从她们俩身上移开,低下头,把勺子伸向盘子里放凉的司康饼。
我跟小绫和由实道别,准备离开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从包里取出来一看,是直树来的短信。
“假日加班比想象中早结束了,今天要不要来我家?”
我赶紧回复“OK”,坐地铁赶往直树的公寓。
直树住在方便上班的地点,办公楼和公寓楼混杂林立。考虑到结婚以后生孩子的问题,我们计划搬到建在自然环境更好的郊外的新房。新房令人神往,可想到以后就没机会来这个街区,这个和直树交往五年来无数次到访的街区,多少有些寂寥。
“好了,进来吧。”按响门铃后,从对讲机里传来直树稳重的声音,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直树估计是刚回到家,还穿着衬衣系着领带,披着一件开衫,刚按下房间暖气的开关。
“我买了晚饭哦。天气冷,今晚吃火锅怎么样?”
“好啊,谢啦。你的两个朋友都好吗?”
“小绫和由实都很好。她们送了我订婚礼物。”
我把装有一对红酒杯的纸袋递给直树,放好超市提袋和包,脱下牛角扣大衣,直树立刻皱起眉头。
看到直树满面厌恶之色,我才记起来今天自己穿着人毛的毛衣。
“……我不是说过不许穿人毛吗?”
刚刚还带着温和笑容的直树,瞬间用仿佛会折断骨头一般夸张的动作转过头去,看都不看我一眼,用低沉的声音说完就扑通一声粗暴地坐到沙发上了。
“……今天和好久不见的朋友见面,所以想好好打扮……最近一直都没穿,隔了好久才穿了这么一次。”
“这种东西赶紧给我扔了。明明和我约好了不穿,竟然毁约。”
“……但这个还在分期。我只是说不在你面前穿,并没有约好一辈子不穿。我自己的钱买的衣服,凭什么要被数落成这样。”
直树看都不看带着哭腔的我,焦躁地用指甲敲着地板。
“因为我觉得恶心。”
“人毛吗!本来就是我们身上长的毛发,比什么毛都天然,是和人最亲近的材料啊……”
“正因如此才恶心。”
吐出这几个字,直树从侧面的小桌里取出香烟和小烟灰缸。直树很少抽烟,但压力太大焦躁至极的时候,为了压抑情绪才会在嘴里叼起香烟。我总是劝慰工作劳累而打开香烟盒的直树:“吸烟对身体不好哦。”但今天让直树如此火大的正是自己穿的毛衣,真是无比心酸。
直树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
“明天你和美保一起去家居店挑选新家的家具对吧。我去不了,所以都交给你了。不过你听好了,如果你要是选了哪怕一件用人做材料的家具,我就不和你结婚了。牙齿、骨头、皮肤都不行。选了就取消婚约。”
“为什么这么专断独行……将死去的人作为材料灵活利用,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吗?为什么你这么厌恶把人穿身上、做成道具呢?”
“因为这是对死的亵渎。从尸体上剥下指甲,剪下头发,做成服装、家具什么的,肆无忌惮地使用这些东西,令人难以置信。”
“同样的事情,对人做比对其他动物做要好多了吧?把死去的人作为材料,是我们高等动物高贵的行为啊。不浪费死去的人体并将其灵活利用,并且有一天我们自己的肉体也会被回收利用,做成道具供人使用。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吗?明明有的是可以作为道具利用的部分却被废弃,这种浪费才是对死的亵渎吧?”
“我不这么认为。大家的脑子都坏掉了,疯掉了。看,这个,剥下人的指甲做的。这不是尸体吗?太瘆人了,身上的毛发也是。”
直树用手粗暴地拽掉领带夹,扔到床上。
“住手!弄坏了怎么办,这么讨厌干吗还要戴上?”
“这是部长给的订婚礼物。其实我烦死了,碰都不想碰。毛骨悚然!”
我忍着泪水叫嚷:
“把人当作材料使用一点也不野蛮,全部烧掉才是残忍至极!”
“闭嘴!”
我俩在这个问题上总是吵架。我怎么也无法理解直树为何对于穿着使用人类如此反感。
“……对不起,我扔了这件毛衣吧……”
我脱下人毛毛衣,只穿着里面的真丝衬衣。我哽咽着将光滑柔顺、闪烁着乌黑光芒的毛衣揉成一团,塞进厨房的垃圾桶里。心境凄惨地呆站在那里。不知不觉间,直树从沙发起身,从身后抱紧了我。
“……我感情用事了,抱歉。估计不管怎么说明,你也没法理解,我特别特别害怕那些人毛毛衣和骨头做的餐具家具。”
直树纤细的双臂温柔地碰触着我的身体。他的身体被柔软的山羊毛开衫包裹着。直树那种“人毛不行,但是山羊毛却可以穿”的主张,我是半点也理解不了的。但是,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我轻声说:
“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你讨厌这个。”
“不,是我不好,总让你忍着……”
直树虚弱无力地低声耳语,将头埋在我的肩上。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满不在乎地做如此残忍的事。不管是猫、狗还是兔子,都绝对不会做的事。普通的动物才不会把同伴的尸体做成毛衣和台灯。我不过是想做一个正确的动物……”
我无言以对,轻抚直树从背后环绕的手臂。直树的手臂被柔软的山羊毛包裹着,小心翼翼地搂着我。我悄然回身,从正面将蜷缩着身子的直树拥入怀中,摩挲他的后背。似乎是稍稍安心了些,直树将冰冷的唇贴在我的脖子上叹了口气。我抚摸着埋头不动的直树的后背,任由时间悄然流逝。
来源:可以文化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