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确定你已经越过了山丘?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0-31 17:00

上野千鹤子

铃木凉美说,她母亲是高知女性,就算自己没工作,也瞧不起周围的“那群妈妈”,也讨厌那些用“女人味”做生意的人,可是,她自己喜欢化妆打扮,还嘲笑那些打扮土气的同行女学者,“她明明渴望成为价格昂贵的商品,却鄙视那些实际出卖自己的女人,这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彻底卖掉了自己。”

上野千鹤子说,你母亲采用的是精英女性常会采用的生存策略,即“我跟她们不一样”,同时拒绝与家庭主妇与同行女学者共情,其实也是一种厌女症。

铃木凉美说,我母亲全力以赴地爱我,同时我也是她作为儿童文学专家的研究对象,从小我就必须用语言解释我的所有行为。这让我窒息。

上野千鹤子说,我们年轻时做的种种无聊的事,都是因为它是“父母禁止的”,一旦父母不在了,这些事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是的,铃木凉美说,母亲去世后,我就彻底从夜世界里退出了。

……

73岁的上野千鹤子,东京大学人文社会学教授,日本最著名的女性主义者;38岁的铃木凉美,东京大学硕士毕业,日本经济新闻社记者,2022年,她的小说《资优》入围了日本文学最高奖之一芥川龙之介奖五强。

二人在疫情来袭的第一个春天到第二个春天之间,以二十四封往来通信构成了《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来书简》,十二个通信主题分别是:情色资本,母女,恋爱与性,婚姻,认可欲求,能力,工作,独立,团结,女性主义,自由,男人。

翻开书之前,我以为《始于极限》是一本女性主义的启蒙读物。尤其它热度很高,让我警惕。其实这是那种“好书”:让人读后五味杂陈,难于评述,然而你知道终会再次翻开它,因为里面有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始于极限”,铃木凉美的解释是“立于极限的我从自己所在之处审视事物”,上野千鹤子全程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日本妇女解放运动,是首批将女性主义带入学术圈与大众视野的学者;铃木凉美16岁进出“原味店”,之后有过夜店经历,后来出版相关硕士论文。

无论是个人经历,还是研究层面,她们都走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极限。

可是,她们确定自己越过山丘了吗?如果确定,就不会有这本书了。

正如书中所言,疫情也是一种极限,生活随时处于边界。非正常生活状态下的通信,却能产生出意外的表达。“尽管知道书信会被公开,但一想到自己和你一对一‘面对面’,我便觉得没有糊弄与搪塞的余地”,铃木凉美的文字也总让上野千鹤子“前世的旧伤在隐隐作痛”,因此打破了“我卖想法,但不卖感觉”的戒条,不惮于讲述个人历史与身体感觉。

铃木凉美承认,自己一直强烈抵触“站在受害者的角度发声”。与母亲一样,铃木凉美的策略也是“我跟她们不一样”。她不愿意成为被同情与被拯救的对象。(让我想起脱口秀演员杨笠的段子:“你想看什么,老娘偏偏不长什么。”)

上野千鹤子告诉铃木凉美,其实,“痛了就要喊痛”,身体与精神都是易碎品,“把易碎品当成易碎品对待”。上野千鹤子自嘲说,她这是怀着“亲戚大妈心态”。

个人充满困惑,社会又何尝不是这样?东京大学的女学生还会在社交场合隐瞒自己的学历,以获得“可爱又没有威胁”的评价。这让两位通信者都觉得可悲:难道女性直到今天还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获得认可吗?即使那些在社会结构相当优越的女性,也无法打破“不结婚就不圆满的幸福神话”。工作成就,经济独立,社会认可,似乎都无法消除“结构”对女性的钳制与影响。

上野千鹤子忠告学生:不要让自己成为社会用完即弃的物品。她也指出,出现一大批“厚着脸皮”优先自身利益的姑娘,包括追求“好嫁”,或许正是时代的进步。只不过,这种自身利益,不一定要通过男人去追求,也不需要用性别术语去修饰。

受此启发,铃木凉美总结了两种/两代女性对父权制社会的应对策略:我们这一代学会很多逃避伤害的方法,包括如何使用辣椒喷雾,穿着适当的衣服,但容易忽略质疑社会结构本身,其实是给了男权逃避责任的倾向;现在的年轻女性勇于批评父权社会结构,但只追求批判而不会避让,容易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两位通信者都认同身处男权社会的女性“必须两手抓”,可是“同时做好互相矛盾的事可真难啊”。

最后的结论似乎是绝望的。但“绝望”也是一种极限。如果让我总结《始于极限》的主题,那会是“如何让女性主义成为承载着人生经历的日常”。观念世界与日常生活之间,往往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铃木凉美的“极限”之一,是她从青春期起的经历,让她即使离开了夜世界,也无法再投入认真的恋爱关系,她反复追问上野千鹤子:为何经历那么多“阴沟”之后,您还没有对男性感到绝望?上野千鹤子的回答是:因为在书本里,在生活中,还是有很多让人尊敬的男性。

在我看来上野千鹤子的回答相当无力。这个问题的本身,就包含将性别本质化的前提。如果性别是绝对的划分标准,那就不存在“男的女性主义者”与“爹味女”了。性别本质化的好处是痛快淋漓,坏处是像热餐刀切黄油,将日常生活经验切得七零八落。“反正男人无药可救”“男人,闭嘴!”是斩钉截铁又有蛊惑力的理念,与现实中的受害者情绪也能呼应。但在逻辑上,这跟《动物庄园》中的“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没有区别。

两位女性作者疫情下的通信完结了,而从极限处开始的探寻与追问,就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不止女性。

2022-10-30

文/杨早(作家)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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