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一路溯长江而上的毛姆,如何沉迷于百年前中国的山水之美
文学报 2022-10-27 11:00

近期,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著《毛姆中国游记》(On a Chinese Screen),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这本书由五十八篇随笔构成,是毛姆1919年至1920年冬季来到中国,溯长江而上之旅的有趣的记录,涉及在中国的外国人:传教士、商人、船员、汉学家;中国的风土旧物:圜丘坛、长城、城堡……形形色色,笔调轻快,不少打趣腹诽的言语。

“我旅行一趟,回来的时候不会依然故我”,毛姆以外国游人的视角呈现了在中国的丰富见闻,也让我们多了一种看待20世纪初期中国的视角。

黎明

夜色还未褪去,客栈的院子里到处是一块儿一块儿的黑影。灯笼的光断断续续地照在苦力们身上,他们正忙着准备路上的挑担,一边喊叫,一边笑,气冲冲地彼此争论着,高声地吵闹着。我走上街道,由一个挑灯笼的孩子引着往前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里公鸡在打鸣。许多店铺里的遮板已经打开,不知疲倦的人们已经揭开漫长工作日的序幕。有的店里学徒在扫地,有的店里有人就着油灯的光在洗脸洗手。路过一家客栈时看到六七个人正围着桌子吃早饭。卫门关着,巡夜的人让我出了边门。沿着墙,靠着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前行,天上的星星把自己明亮的影子投在河面上,我到了大城门边上,门已经半开了。出了城门,四周阴森森的,我一头撞进了黎明的怀里,面前是开阔的乡野,还有即将到来的白天和漫漫长路。

熄了灯笼,身后的黑暗淡成了一团紫色的薄雾,我知道,不久以后,这团薄雾就会燃起一片玫瑰色的光。我能清楚地辨出堤道,稻田里反射出暗淡朦胧的光。夜色完全褪去了,但天还未大亮,山丘、山谷、树木、河水有一种脱俗的神秘,此刻的美最让人捉摸不透。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尘世阴郁惨淡,光冷冰冰的,灰蒙蒙的,就像投进画室的光一样,没有五彩的图形可以把地面分割成几何的图案。

走在林木茂密的山脊上,可以看到山下的稻田,说它们是田地,有些夸张,它们只是新月形的小块儿地,多半建在半山坡上,形成楼梯状,这样才能灌水。小山谷里长着冷杉树和竹子,它们排列整齐划一,仿佛是技艺高超的园丁种植的,不是天然长成的。在这迷人的时刻,眼前的景像不是卑微的劳作,却是欢愉的皇家花园,帝王在此没有国事的烦恼,身着龙袍,佩着名贵的玉佩,和他那倾国倾城的妃子嬉闹取乐,上了年纪的皇帝愿意只要美人,不要江山,后人对此也觉得无可厚非。

天渐渐大亮了,稻田里升起一片薄雾,缭绕在平缓的山丘中腰,眼前的景色千变万化,是老夫子们的最爱。小山丘上的树木一直长到山顶,冷杉树映衬着天,在山顶站成一排坚实的剪影。山头一个连着一个,薄雾也有了层次,变成了一种图案,让眼前的景完整起来,却让人不乏想象。竹子沿着堤道一路排下去,清瘦的竹叶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颤动,它们形态优雅,仿佛一群大明王朝的贵妇从寺庙烧香归来,正在路边慵懒地休息,她们的衣服花团锦簇,玉质头饰价值连城。她们优雅地闲聊着,对有分寸的“闲聊”就是修养的体现把握得恰到好处。没过一会儿,她们复又钻进轿子里,准备启程。堤道峰回路转,这些竹子,哦!这些中国的竹子让某些神秘的薄雾幻化了,看起来仿佛是英国肯特郡田野上的蛇麻子草。你还记得蛇麻子的香味吗?还记得厚厚的草坪吗?记得修在海边的铁路吗?记得亮闪闪的海滩吗?记得凄凉灰暗的英吉利海峡吗?海鸥飞起,划开冬天的清冷,悲伤的叫声令人不忍卒听。

浪漫

这一整天我都在顺流一路而下。这条河就是张骞曾逆流而上,寻找其源头的那条河。张骞在河上走了很多天之后,来到一座城。他在城里看见一个纺织姑娘,还看到一个年轻人牵着牛去河边。张骞去打听城的名字,那纺织姑娘却给了他一个纺锤,说:“回去后把纺锤拿给占星家严君平看,他会告诉你城的名字。”张骞照办不误,严君平一眼认出那是织女的纺锤,并说张骞拿到纺锤的那一天那一刻,他看到织女星和牵牛星之间插进去了另外一颗星。张骞恍然大悟,原来,那日他到了银河。

我的航程没走那么远。过去一周,我那五个船工整天都站在船头,划呀划,船桨和权作桨架的木钉子之间吱吱呀呀的单调摩擦声从早到晚撞击着我的耳膜。有时,河水变得很浅,船底刮擦到河床时,小船颠簸得厉害。这时,两三个船工就卷起裤子,跳进水里,扶着船舷,喊着号子,把平底的船拖过浅滩。有时,河水湍急,虽然比起长江的急流,那根本不算什么,但逆流而上的船还是需要纤夫帮忙。顺流而下的我们经过纤夫身边时,听到他们喊着号子,冲开泛着泡沫的碎浪,船不久就进入平静如镜的水面了。

夜深了,船工都睡了,他们在船头的舱里挤成一团,黄昏停靠时,他们就这样草草收场的。我坐在床上,船舱是三个船篷连成的,上面盖着竹席,七天以来,我的起居饮食都在这狭小的船舱里。船舱的一头用镶板封死了,镶板和镶板之间张着大裂缝,这活儿真粗糙,刺骨的寒风顺着裂缝吹进来。白天,船夫们在没有镶板的船头划船,晚上,便在那里睡觉,舵手晚上也来和他们挤在一起。舵手穿着破旧的蓝衫子,罩着一件褪色了的灰褂子,头戴黑头巾,那根长长的桨就是他的舵。船舱里除了我的床,没别的家具。天气寒冷,地上放着一个浅浅炭盆,活像一个巨大的汤碟一般。我的衣服装在篮子里,权且做了个桌子。一盏风灯挂在船篷上,随着水波,左右荡漾着。船舱很低,幸亏我个头不高,刚刚能站直(对于身高,我通常用培根的话安慰自己:高个子的人,如同一所高房子,顶层总是空荡荡的)。一个船夫响亮地打起鼾来,可能吵醒了另外两个人,因为我听见了说话声。继而又没了声音,打鼾的人不打了,周遭恢复了一片寂静。

突然,我感觉到自己一直寻求的浪漫就在此地,正与我面对面,几乎要感动我了。这不是别的什么感觉,是一种被艺术震撼的感觉,可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说出是什么给了我那样一种鲜有的感觉。

活到现在,我时常在似乎很浪漫的情形中,只是不自知罢了。总是在回忆时把它同自己对浪漫的设想进行比较时,才会觉得过去的那一刻非常与众不同。我好似在看自己演的戏,尽力去想象某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精彩纷呈的事情,我的想象力让自己欢欣鼓舞,最终捕捉到它们难能可贵的所在。我曾与一位魅力超群、天赋异禀的英国偶像级女演员共舞过,也曾徜徉在某些名门望族家中的会客厅,与伦敦所有血统高贵,或智力超群的显贵们济济一堂,只在事后觉得那些时刻,尽管有些像英国小说家韦达笔下那些传奇的上流社会生活风格,却是一种浪漫。战争来临时,就算我自身安全,自己能兴趣盎然地看待战事,但却没有冷静的心智假装自己是个旁观者。我也曾在满月的夜晚,划船上过太平洋的珊瑚岛,岛上的美女、奇幻的景色给了我明明白白的幸福。然而,我对浪漫曾与自己相遇的兴奋也是后知后觉。只有一次,在纽约一家宾馆里,我依稀感觉到了浪漫。当时,我和六七个人坐在一起,计划如何修复一个古老的王国,这个王国的错行百年带给诗人灵感,激发爱国人士的热情。不过,我当时的心情多半还是讶异。因为,战争一触即发,我却在做一场自己并不擅长的生意,连自己都忍俊不禁。别人压根不觉得浪漫的时候,我的心却被浪漫攫住。我第一次察觉自己的不同是在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海边一所小房子里打扑克的时候。那天,隔壁房间里躺着一名奄奄一息的老渔夫,房子里的女人们说渔夫要去赶海了。那夜,没有盛怒的暴风骤雨,屋外的风用力撼动着上了百叶窗的窗户,狂啸着,海上的老勇士弥留之际,这样的陪伴再合适不过。海浪呼啸着,把自己摔在饱受折磨的礁石上。忽然,我狂喜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了浪漫。

现在,当年那种狂喜又一次攥紧了我的心,浪漫仿佛有了具体形象,就站在我面前。可它来得太突然了,我好奇它是不是从风灯照在船篷上的影子里潜入的,还是我从船舱张望时,从上游顺水飘荡下来的。好奇心促使我要弄清楚此刻莫可名状的快乐来自哪里。于是,我出了船舱,来到船尾。与我的船并排泊着六七条舢板船,它们竖着桅杆,是向上游行进的,船上寂寥无声,船上的船夫睡梦正酣。夜不算漆黑,天气不算晴朗,却也满月当空,朦胧的月光下,河水竟显得阴森森的,远处岸上的树木笼在轻烟里,多么迷人的景色!一切都是平常,我所寻求的并非在其中,我便转身进了船舱。然而,进来之后,先前那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却没有了!唉……我就像那个为了寻找蝴蝶的美,就撕开蝴蝶翅膀的人!不过,正如摩西与耶和华交谈之后,从西奈山上下来时,满脸愉快一样,我小小的船舱、炭盆、风灯、床还依旧拥有曾属于我的一刻感动,有那么一刻,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奇妙,现在,再也不能视它们为平庸了。

平原

这里记录的插曲固然琐碎,说起来也容易,但让我惊讶的是自己内心的眼睛完全没看到自己感官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一个人竟如此受制于心理联想的法则,真让我吃惊。我日复一日地跋涉在高地上,心里明白今天自己要邂逅一片平原,那片平原上坐落着我要去的城市。然而,早上出发时,没有迹象表明我已经离那座城不远了。不过,山脉依然峻峭,登上一座山顶,本以为会看到山谷,却不想又看到一座更陡峭、更高耸的山脉。继续攀爬,可以望见自己一路走来的白色堤路沿着一块崎岖的黄褐色岩石的边沿蜿蜒向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天空湛蓝,西边的天上零零散散挂着小朵的云彩,仿佛傍晚停靠在肯特郡邓杰内斯的渔船。我继续跋涉,一直都是上山路,心里明白等在前方的景色如果不在这个转弯处,一定在下一个转角处。我的心飘到了其他地方。突然,期待的那个景色出现了,终于等到了!可是,我看到的却不是中国风景,没有稻田,没有牌坊,没有亦真亦幻的寺庙,没有隐在竹林里的农家院,没有路边的客栈,更没有在客栈的菩提树下歇脚的苦力。我眼前展现的竟是莱茵河山谷,在落日的余晖中涂上了金色的莱茵河山谷。一条河流,仿佛一道银色的条纹,横贯平原,远处耸立着沃尔姆斯大教堂的塔楼。这个平原是我少年时在海德堡读书时见到过的那个平原。那时,要在位于沃尔姆斯城北方的山里穿行很久,那山上长满了冷杉树,才能到这个空旷的平原上。我曾在那个平原上平生第一次认识到了“美”;第一次因获得知识而感到喜悦(我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是一次历险);第一次知道与人交谈是那么愉悦(那些平凡的事物在青年的初次经历中都是不平凡的);早晨,于晨光中徜徉在安拉格花园,散步结束之后喝一杯咖啡,吃一块蛋糕,我那有节制的年轻躯体立刻就能精神焕发;黄昏,悠闲地坐在城堡的晒台上,俯瞰古老城镇中一座又一座被蓝霭笼罩的屋顶;这里生活过歌德、海涅、贝多芬、瓦格纳、施特劳斯和他的圆舞曲;这里有啤酒花园,乐队在花园里奏响音乐,梳着金色辫子的姑娘们从容地穿过花园。回忆拥有感官吸引力的全部力量,这平原上的景色于我不是随便哪个地方,它只是莱茵河山谷,而且它还是我熟知的那个辽阔景色,那片平原在落日的余晖中金光灿灿,一条银色的河流横贯其间,像一条生命之路,又像是指引你前进的理想,远方矗立着古城的灰色塔楼,这一切是我仅知的幸福的象征。

(《毛姆中国游记》[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著,张卿/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年8月版)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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