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小岱

“我打算去割个双眼皮，你觉得怎么样？”在做完最后一个被动拉伸动作后，她忽然这样问我。我心里一愣，转过头去看她，那是我“认识”她三年以来，第一次仔细打量她的模样。

她的五官很小，淡淡地点缀在面庞上，连同她的个头也是小小的。或许是因为工作要求，她必须涂着与她肤色极不相符的粉底，艳丽的口红随时都要逃出嘴唇的边界。这样的长相谈不上多漂亮，但细看也有她独特的气韵，若是割了双眼皮，反倒是破坏了这种细小的美感。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她说这几年以来，时不时会遇到一些男客人，他们总是会在一开始或者按摩到一半的时候，要求前台换一个颜值高一些的按摩师。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有点不舒服，近几日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于是想去做个微整形的念头就有些强烈。我思索了一会儿，对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根本不是颜值的问题，你为人正派，个别人是觉得占不了你的便宜。”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洗手，准备给我按头，但那次以后，她待我极为亲厚。按摩的时候，只要我想说话，她就会跟我说起自己的生活，几次交谈下来，我发现她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孩。

她15岁那年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但家里没让她去读，而是将她送上了一辆大巴车。那辆大巴车是开往南京某职业学校的校车，每年的八月下旬，它都会将一些山区农村的女孩子带到城市。与大多数职校一样，读到中专二年级的时候，她就开始实习，她学的专业是宾馆服务。

连续两年穿梭在宾馆的客房里，眼前永远都是纯白色的床单被套，以及刷不完的马桶、扔不完的垃圾……而她只要抬头看向窗外，就能欣赏到南京的城市景观，可也就只能拥有几秒钟的走神，看完了，还得继续干活。她从前成绩很好，年少的时候憧憬过当老师、做医生……也就两年的时间，她深深明白如果不挣扎一下，她所有对未来的梦想都将揉进眼前那堆纯白色的床单被套里，变得苍白而无力。

她想着自己起码要有一门手艺在身，否则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她连在五星宾馆换床单被套的资格都没有了。就这样，她换了工作，经过一系列的学习与培训，她再也不用面对那堆纯白色的床单被套，而是成为一名有专业执照的理疗师。她将心底的力量传递到了指腹与掌间，客人背上的那一条条经络，仿若成了她寻找未来的地图。过了些年，她认识了做水电工的丈夫，结婚生子，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了下来，与我同岁的她，居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又过了一阵子，她升为金牌理疗师了，约她要加收几十块钱的服务费，她一度担心老顾客嫌贵不约她了，没想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那天，她一边给我按背，一边问我：“你说我去考个营养师怎么样？这样的话，身体理疗跟营养膳食搭配在一起，应该很受客人欢迎吧？”没等我回答，她又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道：“哎，我最近想买房子了，但是差个几万块钱，趁着这个房价还算稳定，我跟我老公都住公司宿舍了，这样一年半就能省下来一大笔房租。”

“能买房子是好事啊！等再稳定一阵子，你就能把小孩也接过来了，直接在南京上学，多好。”她拍了拍我的腿，示意我翻过身坐起来，她给我的肩颈做放松。

在房间幽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些许泪光闪烁，她“嗯”了一声，随之又叹了口气：“可是我好想我老公，我们的下班时间也对不上，见一面跟牛郎织女一样难……”我又看了她一眼，她的双颊有些红晕，那是她细小五官的面庞上，极少有过的温柔。那天她说我背上的经络有些淤堵，掌间按过去都不是很顺畅，她只能加大力度将那些淤堵的地方按到通畅。我心想：这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吗？再堵再难的路，也得踏平了走。

再后来，我不知道她的房子买了没，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报考营养师。我再去前台约16号的时候，前台说之前的那个16号去另一个门市当副店长了，她升职了。前台又问我：“您要不约个别的按摩师？”我愣了一下：“那就让新的16号来吧。”记得当初，我与她也是这样认识的。

趴在熟悉的按摩床上，闻着熟悉的天竺葵精油气味，还是16号，而那游走在背上的掌间却是另一种力量。年少时，总想着与身边的人相处到老，如今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终有一别。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