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或是上课的时候,我时常援引卡夫卡的一句话:日常生活才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悬念。这是一个让我为之着迷的意象。然而事实上,就创作本身而言,所谓虚构与纪实是难以截然划分的,就像植物与蔬菜难以截然划分一样。因此,是否有必要将生活真实与文学现象提升到文学理论研究的观念抑或方法层面,去进行挖掘与反思,这是极其富有挑战性和值得辩驳的话题。
当然,我从不消极被动地被一些文类秩序抑或文学事象所困缚,更多的时候,是文学经验与审美感悟延伸出了我的创作路径,在这里,理论建构被过滤与遮蔽掉了,“现实的触摸感和亲切感”营造出了触手可及的诗意,并且前所未有地加强了抒情话语与时空结构,呈现出文学的主体性与主动性。正因如此,对于日常生活的凝视、预测、揣摩,构成了我全部的思维习惯和创作方法。《野芙蓉》正是在基于一种关乎早年经历的回忆、矫正乃至重置的过程中,形成的全新审美场域,既可以是对于生活的扩张与阐发,也能勉强算作是生命的某种和解与宽恕。
上个世纪70年代,我出生在位于成都平原的一所高校,因为地势略高于主城区,那片缓坡被称作“狮子山”。从大学的附属幼儿园到附属高中,18岁以前,我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而在24岁以后,我竟然再次回到这里栖息,直至此际。
最早的记忆是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吃着一碗单独给我加餐的蒸蛋。彼时幼小的我寄宿在保姆家中,那是一排被称作工人宿舍的平房。漫长而又昏暗的黄昏,坚硬潮湿的水泥地面,甬道深处的公用厨房永远散发出淡淡的霉味,电灯因为电压不稳而一闪一灭,像是藏着某个可怕的秘密。保姆家里有两位姿容出众的女儿,年长的那位,温柔甜美,常常微笑着,另外那一位,比我大三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一头天然微卷的长发,双眸深黑,肌肤胜雪,很美,却很少笑,好像总是在跟谁赌着气。
后来随父母搬进了一栋五层楼的灰白色楼房,我从顶楼的窗口往下眺望,隔着一片杂草和一片同样乱糟糟的、野蛮生长的芙蓉花,可以窥见两层高的筒子楼,里面住着大学教授,也住着食堂和印刷厂的工人。我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就住在那里。她的父亲是研究屈原诗词的专家。她是一个静默的小姑娘,有时坐在门前啃甘蔗,有时背诵课本,有时躺在她妈妈的膝盖上掏耳屎。她有一个不太起眼的妹妹,远远不及她眉目动人。很多很多年以后,她的妹妹在美国读完了理工类的博士,而她毕业于自考专科,嫁给了一位开装修公司的男人。在这一家的隔壁,是一个讲究的套房,铺陈着那个年代罕见的木地板,干净得微微发亮,家里的女主人是教健美操的老师,高挑窈窕,烫着波浪式的鬈发。男主人是一位高大英俊的军官,极少露面。他们的家里有精致的家具、各种各样的高级糖果,附属幼儿园的一位女老师,长期住在那儿,照看他们的女儿。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着那个幼儿园女老师的名字,叫做陈跃玲,有一张喜气好看的圆脸。依然是很多年以后,那个军官与健美操老师的女儿,在大学阶段成为我的学生,那是个小巧玲珑的女生,身高只达到她母亲的肩膀。又过去了若干年,听说这女孩子留学归来,定居北京,出嫁以后,曾经在妇幼保健院工作的婆婆帮她带孩子。她的母亲还是教健美操,还是美得那么惊心动魄,好像要一生一世地美丽下去。
房子的右侧,早年是一座小小的教工食堂,被命名为五灶。我们不太光顾这个食堂,我经常去的是学生食堂。有一个远房亲戚在学生食堂工作,我端着一只碗去打菜,他会装进去满满的甜椒肉丝。我一度有过认识的误区,食堂里的炊事工远比我母亲的厨艺精湛,即使大锅菜也滋味诱人。究其本质,多半是四川方言里“隔锅香”的意思。此外,每到过年时,我家的母女三人会抬着一锅泡软的糯米,去食堂里排队磨汤圆粉,我不喜欢吃甜腻的汤圆,但那个从天花板悬垂下来的、硕大的石磨深深吸引着我;轮到放映露天电影时,我会携着小板凳到操场里早早地占座位,大量的电影我都看不太懂,但我热衷于在人群中穿梭,每到周末,那里就成为露天舞场,大学生们蜂拥而至,我依然在里面胡乱晃悠,巨大的喇叭里播放里流行歌曲,凌乱的舞步,满地瓜子壳,空气中充满了无处安放的青春与夜晚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春游时,整个附小的孩子都会有组织有纪律地到学校后门外铁轨附近的山坡上放风筝、看桃花、打野炊、朝着鸣笛经过弯道的火车大喊大叫……这些细碎微小的记忆,连同记忆背后无数隐秘的传闻,譬如走散的情感、残酷的别离,以及属于知识分子的执拗与清寒、风骨与脆薄,在其后的若干年里,时不时地会闪烁在我的创作中。一位著名美学家的独生女卧轨身亡,一位酷爱弹吉他、留着长发的父亲养育出了名声大噪的女明星,这一切,是那么的真实,又是那么的虚幻。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自然之美,是人化的自然,更是艺术的自然。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虚构的一部分,是形而下的物境,更是形而上的意境。是万物化生,亦是生生之德。这便是我所想要摹写的,不是简单的冲突,不是激烈的毁灭,而是对于美好的天地万物持久炽热的表述。在我看来,这种表述的欲望,提供的是“非幻想”的感受,它稳固而可靠,充满光辉与热情,超越了其他全部的力量,让我不断获取直达“真实”与“悬念”的能力,也让我在所有的时刻,不断地重温、不断地记载、不断地言说——这座我热爱着的、独一无二的高校。
文/骆平
来源:十月文艺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