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中药的功能是疗疾养生,有趣的是,由于药名本身具有的深厚人文内涵,千百年来,文人们巧妙运用药名进行文学创作,在文学史上形成了独特的“中药文学”(为论述方便,姑暂称“中药文学”),成为重要的医学和文学现象。
中药对诗文曲赋、小说戏剧等雅俗文学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吴承学先生曾在《本草药方妙成文》(《古典文学知识》2000年03期)一文中介绍过中医散文,笔者将其归纳为二大类:第一,以药为喻。如唐代张说《钱本草》以药说钱,侯味虚《百官本草》以本草功用解说百官之职能,宋慧日禅师《禅本草》以药喻禅,清人张潮《书本草》以药物比喻书籍。第二,以药方阐述人生修养。晚明小品中这类作品不少,如杜巽才《霞外杂俎》中的《快活无忧散》《和气汤》等,屠本畯的《处穷方》《一味长生饮》《无比逍遥汤》等。此外,情人间常借用药名传情达意,这一现象在诗文曲赋中都很常见,如清人褚人获《坚瓠三集》卷之二《药名尺牍》记歌妓詹爱云与所欢周心恒书信往答,皆以药名写成,委婉含蓄,趣味盎然。
药名在诗中的运用更为普遍,王骥德《曲律》中指出“药名乃古诗之一体”,并论作法云:“药名诗,须字则正用,意却假借,读去不觉,详看始见,方得作法。”清代朱东樵《本草诗笺》录药性诗七百八十多首。早期《诗经》《楚辞》中就已出现不少本草名物,至魏晋六朝,由于道教兴盛,士人中流行服食求仙,并喜欢将药名嵌入诗中。沈约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曾从茅山道士也是医家孙游岳、陶弘景游,精于医理,常在诗中嵌入药名,如《奉和竟陵王药名诗》中有药名18种。王融的《药名诗歌》则多达93种。迨唐宋,药名诗臻于成熟,药名离合诗颇为流行,即通过句断意连的“离”“合”手法,将药名嵌于诗句中。晚唐皮日休和陆龟蒙最好此法,两人写有多首药名离合诗。宋代陈亚更堪称药名诗专家,他自幼失怙,由医生舅舅抚养成人,从小耳濡目染,熟谙药名,信手拈来。他认为“药名用于诗,无所不可,而斡运曲折,使各中理,在人之智思耳”。陈亚任祥符知县时,有不少亲戚朋友前来干谒,借他的车牛,陈亚作诗嘲曰:“地居京界足亲知,倩借寻常无歇时。但看车前牛领上,十家皮没五家皮。”“京界”与“荆芥”同音,“无歇时”暗指“全蝎”,“车前牛领上”指“车前子”,“五家皮”即“五加皮”,全诗风趣幽默。另外,权德舆、张籍、洪皓、黄庭坚、洪咨夔、刘黻等都作有药名诗。明代萧韶的《药名闺情诗》和清代龚自珍的《远志》,都是脍炙人口的药名诗。
药名词曲也同样盛行,辛弃疾填有两阙《定风波》词,把18种药名嵌于词中,药名与词意浑然一体,不露痕迹。药名曲自宋金杂剧时就已生成,任二北先生《散曲概论》卷二列“俳体”25种,其中就有“集药名体”。如关汉卿散曲“中吕·普天乐”《崔张十六事·开书染病》以药名描写张生得莺莺柬后相思成疾,曲中嵌入了“当归”“知母”“红娘”“使君子”等药名,语语双关,巧妙摹绘出张生与老夫人、红娘等人之间的关系及其自身处境。孙叔顺“中吕·粉蝶儿”套曲叙蒋太医与人通奸而受刑罚事,嵌入药名60种,诙谐幽默,令人绝倒。明陈大声《药名》散套、无名氏“折桂令”等,都是其中的名作。
据周密《武林旧事》载,宋时说书艺人中即有“说药”一行,卖药者讲述药性或医疗故事,推销药品,并伴随着一些表演活动,故而对后来小说戏曲的发展都有积极影响。药名小说今不多见,明李翊《戒庵老人漫笔》卷四载传为萧韶之手的文言小说《桑寄生传》描写了桑寄生的传奇一生,嵌入药名一百多个,其中的药名诗也清新俊丽。清代中期,出现了著名的长篇白话药名小说《草木春秋演义》,小说将药名人格化,个别国名、物名也用中药名,药名的表层字义和药性与人物的属性、性格及其地位巧妙融合,从而产生语义双关的效果。医药对戏曲的影响更大,周密《武林旧事》、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记有不少可能是演唱医药、医生故事的宋金杂剧和院本,可惜皆已失传。医学对戏曲的影响呈现为两种形态,一是对剧曲的影响,如南戏《幽闺记》第二十五出《抱恙离鸾》写一医生出诊前向家人交代事情,宾白中句句都有药名,有60种之多。二是以医药构思全剧,如明邓志谟的传奇《玛瑙簪记》,特别是清代的药性剧,作者利用药性、功能、禁忌、配伍等设定戏曲人物的性格、能力及其故事情节,以敷衍成戏。山西中医学院贾治中教授搜集到道光和民国年间的药性剧抄本6种,并考定《草木传》(以前误收入《蒲松龄集》中)《药会图》的作者是郭秀升,郭氏是位儒医,他曾与宝丰知县邱士俊讨论过小说《草木春秋演义》,认为小说只是“集众药之名,演成一义”,没有讲药性,达不到科普效果,故加以改造。《药会图》写员外“甘草”之女菊花自幼许配金石斛,尚未成婚,海藻、大戟、甘遂、芫花忽送来聘礼,欲强娶菊花为妻,菊花惊吓成病,甘草忙遣家僮栀子去请名医黄芪,路上偶遇石斛相救,最后石斛与菊花喜缔良缘,甘草、石斛又平定反贼,皇帝钦赐荣封。清代药性小说戏曲的创作和传播,与医药商业推广有密切关系,郭秀升在《药会图》卷首“自述”中就指出:他创作药性剧的目的,不仅是要“正其错误”,而且希望通过演出使“人人知其药”。《药会图》《草木传》《群英会》等每一剧中涉及的药物都达五六百种之多,通过在医药交易会上演出,可以实现普及医药知识、推销药品的目的。另外,山西还有根据小说戏曲改编的药性鼓词《药性皇帝治天下卷》《药性巧合记》等。
由上述可知,几乎所有的文学样式都受到医药文化的渗透,形成了中医文学这一流派。
从游戏到开掘中药的文学价值
中药文学经历了一个逐步成熟的演进过程,先秦文学作品中的药名,只是作者借以抒情言志的象征物,作者不一定意识到药名的文学价值。魏晋南北朝以后,由于道教和医学的发展,药物知识得到一定程度的普及,诗人们或通过药性表达登遐成仙的愿望,或巧借药名抒情写意。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借用药名的表层语义,如王融的《药名诗》,作者借用“重台”“陵泽”“石蚕”“垣衣”“楚衡”“神草”“夜光”等药名,渲染出一种凄凉惆怅的氛围,“读去不觉”“详看始见”,如盐入水,不着痕迹。二是借用药名的隐喻、象征、谐音功能,如陈亚《生查子》词中嵌入相思、苦参、当归、意已(薏苡)、白纸(芷)、郎读(狼毒)、远至(志)、回乡(茴香)等药名,书写女子对丈夫的深沉思念和离别之苦,自然流畅,无雕琢之迹,是药名词中的佳作。辛弃疾的词《定风波》、龚自珍的诗《远志》皆借中药“远志”言志。三是巧借药名,游戏炫才,离合诗就是这种产物,如权德舆的《药名诗》,其中“有时浪白微风起,坐钓藤阴不见人”句,“浪白”“微风”“坐钓”“藤阴”本是四个词语,但断开重组,就变成“白微”“钓藤”两种药名。又如张籍《答鄱阳客药名诗》:“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喜君知。”除“半夏”为直接嵌用外,“地黄”“枝子(栀子)”“桂心”都是前句尾字和后句首字组成,巧妙构成“连珠体”,而“喜君子”则是中药“使君子”的谐音。总之,这时期的作者主要是巧借药名的语义,还没注意到药性功能及其配伍的文学价值,至清代小说戏曲,中药这一文学功能才得到挖掘利用。如戏曲《草木传》中和平村的老员外甘草,宋苏颂《本草图经》云“甘草能解百毒,为众药之要”。“甘草”的女儿“菊花”,有清热解暑之药效;甘家婢女“栀子”,也有凉血解毒、利胆退黄等功能。而“菊花”的未婚夫“金石斛”则有养胃生津、滋阴清热、明目强腰的药用价值,又有“秉性刚强,忠厚可亲”的属性,而大戟、甘遂、芫花性寒,味苦,与甘草等药草的功能正好相反,因而戏曲中人物的品德气质与药性相对应,戏剧矛盾的产生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又由药性的相生相克关系构成。特别是《草木春秋演义》,作者借助神魔的故事框架,传播中药知识,表达了士人抵御外敌的深沉忧思(高日晖语),在思想内涵上有很大的提升。
历来论者都认为中药文学是游戏笔墨,因而评价不高,其实是误解,由上所述,中药文学成绩不斐,若扩及整个中医,作品的数量更为可观,因而值得文学和医学研究者高度重视。
文/万晴川(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来源/光明日报
编辑/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