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记忆之灯
字句文化 2022-07-02 17:00

一、笔者常常怀着特殊的感激之情回首往昔的某段时光,因为那段经历比其他时候更加充实、快乐,也更具教诲意义。多年前的今天,同样也是在日落黄昏时分的汝拉省尚帕尼奥勒的艾因河畔的松树林,a 这个地方具有阿尔卑斯山的全部庄严,且没有任何荒凉的迹象。在这里,人们可以感觉到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正在逐渐从大地上显露出来,沿着山脊走向的松树林所形成的那道低矮长线有一种 深邃而庄严的和谐感。这正是那些雄伟的山野交响乐发出的第一道呼声,并很快沿着阿尔卑斯山的战线更为响亮地扬起、打破了沉寂的山峦。但是,它们的力量还是受到了限制,远处那些田园般的山脊层峦叠嶂,就像波涛汹涌的海浪夹杂着长长的呼啸扫过平静的水面。有一股深深的柔情弥漫在这层层山峦当中。这股柔情削弱了脊梁山脉体现出的破坏性力量和严峻感。古老冰川上的冰霜、尘土飞扬的山路没有销蚀掉柔软的汝拉牧场,也没有残垣断壁的废墟打破这片美丽的森林,同样也没有一条苍白、污秽、汹涌的河流肆意穿梭在岩石之间。青绿色的溪水耐心地、一个漩涡挨着一个漩涡地沿着它们熟悉的河床蜿蜒前行,宁静的松树荫下,年复一年地涌现着团团令人愉悦的花丛,我不知道在大地上还会有什么样的幸福可以如此这般幽静。那时恰好也是春天,各种花朵一丛一丛地涌了出来,虽然有足够的空地可以让这些花朵肆意生长,但它们似乎是为了彼此之间靠得更近,很多叶子都拥挤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花丛中的银莲花,星形的花朵彼此紧挨,时不时地聚成一片,好似一团星云;酢浆草,也是一组挨着一组,就像玛丽女王的第一次游行那般整齐,填满了石灰岩上的黑色裂缝,远远看去就像被大雪填满了似的;边上覆盖着常春藤——常春藤像藤蔓一样轻盈优雅;时不时地,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还会出现蓝色的紫罗兰和野樱草。在更开阔的地面上,野豌豆、聚合草、丁香花、开着天蓝色花蕾的舟瓣芹、绽放一两朵花的野草莓,它们都分散在茂密、温暖、琥珀色苔藓的金色柔软当中。前行不久,就走到了峡谷的边缘,流动的溪水从谷底发出庄严的潺潺之声,夹杂着松枝间画眉的歌声。在山谷的对面是环绕着灰白色石灰岩的峭壁,一只雄鹰在峭壁上缓慢滑翔,它的翅膀几乎贴到了崖壁,阳光透过松枝形成的阴影在鹰的翅膀上摇曳,但在它的胸膛之下百丈深的地方,绿色的河流卷起闪闪发光的水花,漾起的泡沫随着鹰的滑行而动,很难想象会有这么一个地方幽静庄严的美感可以不依赖任何别的情趣。

笔者清楚地记得,在我努力想要更准确地理解这种感动的根源时,脑海中突然是一片空白和凄凉,我把它想象成新大陆某个土著森林里的情景。霎那间,花朵失去了它的色彩,河流失去了它的音律 a,山峦变得无比荒凉,黑暗森林中的树枝具有了沉重感。这表明了它们之前体现出的力量依赖的并不是它们自身的生命力,所彰显出的不朽或持a  当然,也并不是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音律。参见《近代画家》第二卷,第四章第一节。——作者注

久创造性的荣光更多的是来自记忆深处那些更为珍贵的东西,而非来自它们本身。那些不断绽放的花朵和永不停歇的溪流,都已经被人类情感中的忍耐、勇敢和道德渲染上了深沉的色彩,在黄昏中伫立着的黑色山峰之所以受到崇拜,是因为它们远处的影子落在了东方朱克斯的铁墙和格朗松的四方堡垒上。

二、由于建筑正是这种庄严力量的集中体现和保护者,我们更应该对它进行严肃的深思。我们的生活可以离开建筑,我们表达信仰也可以不借助建筑,但离开了建筑我们就无法牢记历史。我们鲜活的民族历史,相比于未被风化的大理石所承载的记忆,历史是多么的冰冷,想象是多么的毫无生气!但只需要垒砌几块石头,就可以比得上无数页疑点重重的纸张!那些建造古老巴别塔的建筑师们的勇气,对这个世界来说是很有指引意义的,我们只有两个强有力的方式可以克服人的遗忘:诗歌和建筑。后者在某种程度上包括了前者,而且在现实生活中的适用范围也更广,人们在生活中需要的不仅是可以感受到的思想,而且还要拥有通过双手建造、通过力量锻造、通过眼睛可以观看到的事物。人们对荷马所处的年代充满了疑惑,就连他的人是否存在也在质疑,但到了伯里克里利时期就不再有这种情况。有朝一日,我们必将承认,我们从那些雕塑残片中了解到的希腊,甚至比从那些希腊的吟游诗人或历史学家口中了解到的更多。如果说我们回顾历史可以获得什么好处,或者考虑被后人记住会有什么乐趣,我认为这将可以给当前的努力提供力量,或给现在承担的忍受带来耐心。那么,对于民族建筑来说,它的重要性就有两个职责:第一、使今天的建筑具有历史性;第二、作为最珍贵的遗产,保存历史的建筑。

三、正是这其中的第一个职责,让记忆可以真正被视为建筑的第六盏明灯。只有在成为纪念性或不朽性建筑的过程中,民用和家用建筑才能达到真正的完美。这类建筑之所以可以实现完美,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们以这种观点,以一种更为稳固的方式去建造,另一部分则是由于它们的装饰被一种隐喻或历史意义所激活。

关于家用建筑,从人所具有的力量以及内心方面考虑,对这种建筑的观念总会有一些思维局限性。但我们必须认可,如果一个民族的家用建筑只是为一代人而建造,这将是一个民族建筑的恶兆。在善良人的住宅中有一种神圣性的东西,这种神圣性无法通过在这座建筑的废墟上重建而再次获得。我认为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他们快乐而体面地度过了一生,在生命即将结束时,回想在尘世的居所,那里不仅见证了他们的荣耀、快乐或痛苦,或许还会有一些同情——回想到在这个地方,这里记载着他们所有的生活,他们曾经喜爱过、支配过,对他们留下印记的东西,一旦坟墓为他们腾出空间,这一切都将被一扫而空。他们的孩子对这些建筑不会有任何尊重,也没有任何感情,也不会从中获得什么益处。虽然在教堂里会有一座他们的纪念碑,但在家中的灶台边却不再有任何

温暖的回忆,他们生前所珍视的一切都被轻视了,那些曾经庇护和宽慰他们的地方都被拖到了历史的尘埃当中。我认为每个善良的人都会担忧这些,甚至远不止如此,如果他们的子女和后代也都很善良,也同样担忧会这么对待父辈的房屋。我认为,如果一个善良的人的确真实地生活了一生,他们的房屋就应该像庙宇一样——我们一般都不会去损坏庙宇,如果我们可以在庙宇中生活,这同样也会让我们变得神圣。如果每个人都只愿为自己建造房屋,只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吝啬任何一点创新,长久以往,一定会有某种奇怪的自然情感被分解掉,会让我们的后代对家庭不再有感情,也不再感恩父母的教养,我们对父辈的荣誉也不再忠诚,或者我们生活的居所对我们的孩子而言也不再具有神圣性。看看我们身边的那些可怜的石灰和黏土的凝结物吧,它们从柱顶附近被揉捏成型,正在逐渐发霉,再看着那些由碎木料和仿制石料建造起来的薄弱、摇摇欲坠的建筑吧,那一排排阴暗、形式化的感觉,在细节上看不出它们有任何区别,但又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既相似又单一。这不仅仅是引起视觉厌恶的不经意冒犯,也不仅仅是对被亵渎的风景的悲哀,而是带着一种痛苦的预感:当我们民族建筑的伟大根基在自己的国土上被如此随意地摇动,它一定会严重地溃败腐烂,那些毫无舒适感和随意滥造的住所是人类心中一种巨大的、四处蔓延的不满空乏的迹象。当人们在建造建筑时希望离开所建造的居所,在生活时希望忘却他们过往的岁月,当人们无法感受到家庭中的舒适、平和、宗教,人们挣扎着、不安地生活在拥挤公寓中时,这种环境已经与阿拉伯人或吉卜赛人的帐篷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空气不那么健康,栖息之地的选择不那么随意而已。他们牺牲了自由而没有获得可以休息的地方,牺牲了稳定而没有享受到变化。这标志着一个时期,即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向往比他原有生活环境更高的一个层次,而每个人过往的生活却成了他习惯嘲弄的对象。

四、这不是无关紧要,不会带来什么后果的邪恶行为,而是不祥的预兆,是可以感染的,也是衍生其他错误和不幸的温床。当人们不再热爱家中的壁炉,不再崇敬家中的门槛,这也是他们不再尊敬建筑的表现,而且也可以表明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承认基督崇拜的普遍性,他们的这种崇拜虽然的确取代了异教徒的盲目崇拜,但并不虔诚。

我们的上帝不仅是家庭中的上帝,同样也是天堂中的上帝,他在每个人的家中都设有一座祭坛,当人们轻轻打开它倒出其中的坛灰时,让他们可以看到他。一个国家的家用建筑应该如何建造,以及以哪一种可以保持耐久性和完整性的方式来建造,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视觉愉悦问题,也不是一个表现智力上优越感的问题,同样也不是一个有教养的、批判性的幻想问题,这是一种道德义务。不能因为对它们的认识只是出于一种责任,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忽视它们,我们要谨慎地、耐心地、欢喜地、勤勉地建造我们的住宅,至少要在传统民族建筑风格更替的周期内考虑它们可能会存在的时间,因为这种建筑或许会被发展至可以完全改变当地的建筑审美趣味。这是最起码的要求。但是,如果在每一种可能的情况下,人们在建造各自的房屋时,考虑建造规模的大小是根据他最初对建筑职业的认知,而非已经达到建筑最高造诣时的表现就更好了。人们建造的房屋力争达到人类力所能及保持建筑屹立不倒的时间,并在其中向他们的孩子记录下他们的过去,如果可以的话再把它们是如何被建造起来的也一并记录下来。当房屋这样建造时,我们就可以拥有真正的家用建筑,这是所有其他建筑的开端,不论规模大小的建筑都要同等对待,以满足人的尊严所赋予世俗狭隘的建筑环境。

五、我把这种尊贵的、自豪的、平和的自制精神,这种知足常乐的生活智慧,看作古今历代伟大知识力量的主要来源之一,并且毫无疑义的也是古老意大利和法国伟大建筑最原始的来源。时至今日,那些最美丽城市中的建筑趣味,并不在于那座独一无二且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是在于他们鼎盛时期发展起来的,哪怕是在最小规模的房屋上也要布有最珍惜和精致装饰的精神。威尼斯最精致的建筑是大运河源头的一座小房子,在房屋的基层之上还有两层,一层有三扇窗子,二层有两扇。威尼斯许多最精致的建筑都在狭窄的运河两侧,而且规模也都不大。意大利最有趣的建筑是其北部的一座 15 世纪的建筑,是一幢建造于 1481 年、位于维琴察手工作坊后面小巷中的小房子,上面所刻铭言为:没有不带刺的玫瑰。它也是在基层上方建有两层,每层都有三扇窗户,并被丰富的花饰隔开,阳台中央由一个雕刻的展翅雄鹰支撑着,两侧分别由站在丰饶角饰上的翅狮鹫塑像支撑。我们现代人的观念是只有将房屋的规模建造得很大才能将之建造的很好,与这种观念并行不悖的是任何一幅画都不具有历史性,除非它的尺寸大到可以容纳比生活更多的形象。

六、那么,就将我们的普通住宅建造得耐用、美观,无论是内外都尽量装饰得丰富和充满趣味。对于它们彼此之间的风格和装饰会有多大程度的相似,我将在下一个主题中进行阐述。但无论如何,必须要表现出差异,就像每个人有不同的性格、职业,甚至要突显出历史差异的特征。我认为如果以这种方式确定的房屋所属权,其应该属于它的第一个建造者,他的子女应该尊重这种权利。最好将他生活和经历的概要刻在一块空白的石板上并装饰在房屋中,这样就能把居所升华出一种纪念碑的意义,并将这种方式发展为更有体系的指示性。这种良好的风俗在过去是很普遍的,现在一些瑞士人和德国人的建筑仍然具有这种特征,他们承认上帝的恩典允许人们建造和拥有一个安静的休息场所。用以下这些甜美的语言可以结束我们对这件事的讨论。这段话摘自一座刚建造好的房屋前面,它位于格林德瓦的村庄与下方冰川之间的一块草地上: 

怀着真挚的信念

约翰斯·茅特和玛利亚·露比

建造起这座房屋。

敬爱的上帝保护我们

避免不幸和危险,

上帝的爱庇佑我们

穿越苦难的时光

通向天堂的乐土,

哪里有虔诚的信仰

哪里就有上帝的赞扬

带着宁静的王冠

直至永恒。 

Mit herzlichemVertrauen

Hat Johannes Mooter und Maria Rubi

Dieses Haus bauen lassen.

Der liebe Gott woll uns bewahren

Vor allem Unglück und Gefahren,

Und es in Segen lassen stehn

Auf der Reise durch dieseJammerzeit

Nach dem himmlischen Paradiese,

Wo alle Formmen wohnen

Da wird Gott sie belohnen

Mit der Friedenskrone

Zu alle Ewigkeit.

……

选自《建筑的七盏明灯》

来源:字句文化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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