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末因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一举成名的作家刘亮程,今年已到60岁的耳顺之年。最近,他出现在纪录片《文学的日常》第二季中。镜头里的他,不愧“农民作家”称号 ,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带着朋友穿行于他在新疆昌吉州木垒县英格堡乡菜籽沟村里建的木垒书院,只见他走两步就蹲下来揪一根可以生嚼的苜蓿或者蒲公英,望着一草一木说着诗一样的语言,丰富的生活哲理扑面而来。网友因此发弹幕称他是“乡村哲学家”。
5月9日晚,北京青年报记者电话连线采访了已经在木垒书院生活了8年的刘亮程。
农民刘亮程 将废弃学校改造成耕读书院
北青报:什么样的机缘让人到中年的你,离开繁华的大都市,重又回到乡村生活,在这菜籽沟村创办了木垒书院?
刘亮程: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向往远处的城市,但是等你活到你父母年龄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又回去了,回到你出发的地方。
尤其是对文人来说,乡村是一个最诗意的居住地。它既可以安顿你的身体,也让你在大地上劳动、有所收获。所以很多文人都有田园梦。有的把这个想法和机缘变成了乡村游,一次又一次地消费掉了。我是在2014年的一次旅途中,看上了菜籽沟这样一个美丽的村子,便买下了村子里一所废弃的学校,改造成书院,又邀请了30多位艺术家来此居住,开始了边种地边写作的耕读生活。
2014年我刚到菜籽沟村时,村里只有一家百货商店。我们建起了书院,邀请艺术家入驻,把这里搞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区。村子里总共有200多户人,其中有几十户搞起了农家乐。2020年疫情爆发之前,村里的民宿每年一共能接待60万游客。可以说,这个村庄本来就很美,首先被我们发现,然后被游客发现。我们书院也成了引流的网红打卡地。
北青报:最近教育部要求从今年秋季开学起,劳动课将正式成为中小学的一门独立课程,您怎样看??
刘亮程:早该这样了。我年少时在乡下,一放学就干农活,学校里也有劳动课,我还学会了各种手工艺。再到后来,我做了作家,这些手艺活虽然未派上用场,但我的作品当中写到某个手艺人、某种劳动的时候,我能写得非常好,就在因为我是一个劳动者,我知道土地上所有的劳动。生活中的很多常识及细节,特别有助于一个作家源源不断地从中汲取创作养分。
在我看来,耕读生活非常重要。古人讲究晴耕雨读。孔子的72个弟子,手中都有一些实实在在的活要干。他们在大地上边劳作边思考边学习,这样的获得感可能更丰富,因为它是连天接地的。
现在的孩子动手机会太少了,他们几乎不会动手去做一些事,或者完整地干完一件事。在我来看,这是要不得的。因为学会一个最基本的技能,对以后的生活非常重要——包括做饭、种菜。假如你的小院子里有巴掌大的一块地,你种几株西红柿,看到红得醉人的果实时,你就会有收获感。生活就是这样,所有的事都不是小事。
劳动能够让一个人变得非常快乐,也让人安静下来。你懂得了种植技术,在家里面的阳台上栽种几株黄瓜,当你看到它生长的时候,你内心会有期待感;而且你从事这样的劳动时,你会安静下来,这就是劳动对一个人最大的回馈。
劳动也能够使人轻松,把头脑中的事都放下来。我平时写作,写上一两个小时,就会干干农活。当我从写作的状态进入干活的状态,我会觉得这个农活是最轻松的,它把我头脑中的重负全卸下了。可以说,对一个脑力劳动的人来说,懂一点体力劳动,可能反而是一种最好的休息。
作家刘亮程 两部小说同时动笔一部已完成
北青报:除了在书院的耕读生活,最近两年,您手头上都在搞哪些创作?有无出新书?
刘亮程:2020年春节探亲,因为疫情被封在了沙湾县的一所单元楼里。我无事可做,竟把小说《本巴》的主体基本写完,原本半年的计划最后仅花了40多天。
最近手头上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不太方便透露。想说的是,一部作品我要写好长时间。从构思开始,到素材准备,要用两三年时间。但真正开始动笔,一两年时间也就写完了。
我是两部小说同时动笔的,写《本巴》的时候,我现在的这部作品就已经在构思,片断性的写作了。
北青报:父辈逃荒,少年丧父,青年打工,创业失败,您的人生也经历了很多苦难。有些作家都把苦难当作说不尽的痛诉,您的文学作品里却看不到这种苦难,字里行间透着自然美,给人以向上的力量,大家都称呼您为乡村哲学家,称您的作品能够治愈人的心理,对此,您怎样看??
刘亮程:我是把苦难自我消化掉的。我不愿意把苦难变成苦难的文字,传递给读者。这不是我喜欢的写作风格。我会被把苦难理解了,把草木虫鸣,大自然的美带给读者,把最通俗易懂的生活哲学展现出来。
老师刘亮程 手把手教志愿者手艺活
北青报:这些年木垒书院从内地分批招募志愿者,具体有啥条件要求么?他们在书院里都干些啥,学到了什么?
刘亮程:我们木垒书院面积比较大,有30多亩地。有个厨师帮我们做饭,平常雇一些村民帮忙种菜,再招募一些爱好文艺的大学生志愿者,跟我们一块耕读。我会带着他们干活,用老式的车轴,还有一个圆木,做了一个看上去很壮观的跷跷板,做这样的游戏用具需要动用锯子、凿子、锤子等工具。从选料到设计,我都手把手教他们干这木工活。
每年秋天,我还带志愿者砍榆树条做筐子,选一根稍粗的木条,压弯了做成这筐子的把儿。我们还扎了一段篱笆墙,边做边拍短视频,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这些孩子来这耕读之前,好多没拿过农具,有的长到二十岁,连铁锹都没扛过。我教他们在菜地里干农活,这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我还记得那是三年前,我们书院招募来了一个编剧,他在上海戏剧学院学习,正在写剧本,很苦闷写不下去,就到这里来了。他是一个很有艺术潜质的孩子,年少时在新疆待了那么久时间,却从来没有用过铁锹。当时我买了很多树苗,带他一起栽树,他第一次学会了挖坑,把树苗栽进去,再培土浇水。
我们招募的志愿者,有人数和服务时长限制。同一批次只招三四名志愿者,一年招好几批。书院创办八年时间,我们招募了上百名志愿者。他们在书院里最短要得待半个月,这样才能够深度体验耕读生活。有的志愿者来了兴趣,一待就是两三个月。
他们还会帮我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教培机构组织的亲子游学活动,我们只提供书院的场地,教培机构会配置一些劳动课程,带孩子们到农家随访,割麦子,到田地里劳动。我会在这期间给孩子们上一些写作课,志愿者会在一旁当助理讲解员。
链接:志愿者眼中的刘亮程
8年间,刘亮程的木垒书院招募上百名文艺青年志愿者共享耕读生活,陕西师范大学博士生喻雪玲就是其中的一位。为了完成20万字的刘亮程作品研究论文,她专程来到这里做了两个多月的田野调查。“日常生活中的节气、生死、方言、地理、历史等地方性知识,在刘亮程老师那里被赋予异常鲜活的生命力。他将地方经验与文本创作相结合,通过语言叙述再造着一个地方。这些也都为我的论文写作提供了重要思考方向。”
2021年7月,喻雪玲为博士毕业论文写作联系到刘亮程,并作为志愿者在木垒书院耕读两个多月时间。
在拜访刘亮程之前,喻雪玲内心多有忐忑。因为尽管读了刘亮程的全部作品,但她了解的还只是一个文字中的刘亮程,不知在现实中该如何跟一个作家去相处。“见到刘老师后才发现,之前的担忧都是多余。刘老师温和儒雅,坦然真诚,柔和中透露着风骨和坚毅,身上有古代文人的气质和影子,令人不由心生敬重。”
谈及木垒书院的生活,喻雪玲介绍:平时刘老师上午写作结束,会带她们几个志愿者在书院劳作,给他2岁的外孙女做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跷跷板,还带大家扎了一段看起来什么都挡不住的木头篱笆墙,给鸡铺了一条青砖小路,给兔子搭了一个窝。
“立秋那天,刘老师还带我们用一个下午编织一只筐,期间教会我们选筐把、钐树条、削树枝、编筐。”喻雪玲说,饭后散步时,刘老师会教她们识别草木药材、认识农具,还给洋灰渠水洞做一个拦坝。
值得一提的是,去年八月中旬有流星雨的时候,刘亮程带志愿者们在书房露天阳台观月看星座,讲了很多关于星空的常识。白露节气,刘老师跟大家一起摘菜晾晒,聊关于节气的事情。“我记住一句种菜口诀,‘水茄子、旱辣子,黄瓜沟里养鸭子’。”喻雪玲告诉北青报记者,九月份,菜籽沟播种冬小麦的时候,刘老师会跟她们讲冬小麦和春小麦种植区别。
几个月下来,喻雪玲发现刘亮程会干的活太多了,而且样样精通,她时常觉得刘老师不写作也可以凭手艺过得很好。
“说实话,相对于要写作的长篇论文,我更愿意跟随刘老师一起动手干活。”喻雪玲坦言道,刘老师曾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到: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干起来一辈子干不完。他们跟刘老师干的活,多是“不干也就没有”的活,刘老师也不急于干完它,“刘老师话不多,但句句有意思。说话跟他的散文语言是一样的,或者说,他说出来就是散文。”
在木垒书院的耕读生活,让喻雪玲一下子回到曾经熟悉的生活中,简单、快乐又充实。早晨在羊咩声和拖拉机的轰隆响动声中醒来,散步时可以随手摘下一个苹果---她几乎尝遍每一棵树上的苹果,从苹果青涩尝到成熟香甜。
宁静甜美的日常也有让刘亮程发火的时候。喻雪玲第一次见刘老师发火,是因为草木。新来的志愿者刚学会使用镰刀,过于兴奋,随手腰斩花草,把一棵长了一个夏天、已经半人高而且好不容易长老结籽的艾蒿拦腰砍断,没有及时清理。刘老师把所有志愿者叫到一起,发了一通火,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刘老师生气。生活中,刘老师十分爱惜草木,平时连院子的一棵草都不愿意拔除,说草长着不会碍人的事。
另一次,在十月份,书院果树因为害了枯死病需要修剪树枝,刘老师找了园艺工来帮忙。那天刚好有县上领导来谈事,事刚谈完,还没等领导走出大门,他就急忙赶去果园,生怕园艺工多砍掉一个苹果树枝。
完工后,刘老师请三位园艺工吃饭,期间玩你问我答的游戏,输的人要喝酒。令喻雪玲诧异的是,问题竟是些如“玉米棒子结在第几片叶子之间”、“蚂蚁有几条腿”、“羊有几颗牙,有没有下门牙”“鱼有几个翅膀”“猫在雪地上的脚印什么样”等问题——如果没有百度帮忙,她肯定答不上几道。但她发现刘老师对生活常识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难怪他被称为“乡村哲学家”。
喻雪玲告诉记者,来木垒书院耕读,让她有机会走进刘亮程老师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慢慢看懂一些刘老师的文字。比如,以前她读刘亮程《大地落日》那篇文章时,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刘老师会说太阳落山是天地间最大的事情。“当我们和刘老师坐在书院后山坡一起看日落时,红彤彤的夕阳泛着金光在天边一点点西沉下落。那一刻,我理解了大地落日的深厚含义,就像刘老师所说,‘属于万物的夜晚就要降临了。’”
也是在木垒书院,喻雪玲学会了不再怕黑,敢在没有灯光的夜里一个人走路。而她自己回头梳理刘亮程老师创作的研究现状时,心中的迷雾也在一点点散去,“感谢生命中这么一段美好的时光,它将成为我之后漫长生活与写作中的一束温暖之光。”
简介:刘亮程
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虚土》《凿空》《捎话》。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恩杰
编辑/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