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劳动是人和泥土的对话
当代 2022-05-02 16:00
​编者按:五一小长假,祝辛勤的劳动者们节日快乐!其实每一代人,对劳动的定义与感受都不尽相同,每一代人的劳动记忆,都是时代发展中的一个印记。在你心中是否也有这样的时刻,你突然对劳动有了不同寻常的体悟,体会到其中的快慰和价值?这样的劳动,会让我们铭记,因为它拓展了我们人生的宽度。下面分享的文字,节选自张柠长篇小说《春山谣》。

谷雨前后是插秧的季节。游德宏一个月前就准备好的秧田,已经长出五六寸高的秧苗,只等水田整好就可以插秧。本地农民出身的员工,将要到水田里劳作,把施过肥并浸泡多天的泥田,耙成浓稠的泥浆,为插秧做准备。用牛的活儿,技术含量高,既是人和牛的交流,也是人和泥土的对话,更是人、牛、土地三者的协调,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不要说上海知青,就是那些本地知青,甚至那些回乡知青也不一定干得了,只能由经验丰富的年长农民去干,它包括犁地、耙地、犁田、耖田、耙田,是农耕劳作中的顶级技术活儿。谁能干这个活儿,他才能说是比较地道的农民。

江南的春天雨多,准备出门的时候还能见到云朵里的阳光,转眼间就下起了毛毛细雨。游德宏领头,带着游德善和游德民,三位农耕师傅,扛着耙,赶着三头灰毛大水牛。三位作田高手,大摇大摆,赤脚走在田埂上。后面跟着一群身披红色和白色塑料布的女孩。上海知青原本都穿着塑料凉鞋,见本地人都是光脚,有点不好意思,也把凉鞋脱下来,赤脚踩在泥土上。陆伊第一次光脚踩在泥土和青草上,有些凉,有些滑腻,还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温润的凉意从脚板心传上来,若即若离,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活的泥土相遇、试探、对话。

游德宏他们几位农耕师傅,戴着竹片和竹叶编织成的斗笠,上身穿着棕榈树叶缝制成的深褐色蓑衣,裤腿卷得老高,光脚在水田里蹚着泥巴,双手把持着齐胸高的耙把手,牛绳抓在左手,绳鞭握在右手。他们的鞭子并不真的抽打在牛身上,只是不时地甩着响鞭,嘴里大声吆喝:“喔喔,喔喔,走啦,走啦,不要偷懒啊,不要贪吃啊。”口气强硬中夹杂着嗔怪,像大人跟孩子说话似的。

雨点打在塑料布和斗笠上,发出有节奏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林子里传来鸟声,还有水田里的蛙鸣。农民教育耕牛的声音,在山坡下的水田里此起彼伏。牛一直沉默无语,它们只用行动说话,一边走一边反刍隔夜的食物,嘴角冒着咀嚼的白泡。丘陵地区的水田形状不规则,面积也不大,每块都是一亩左右,甚至更小,所以没走出多远牛和犁耙就要拐弯。那些耕地耙田的牛,走直线的时候还可以心无旁骛,每当遇到拐弯,速度一慢下来,它们就趁机去吃田埂上的青草。遇到草嫩且多的时候,它们吃着吃着,就忘乎所以了,有的干脆停下来不走。

游德善那头半大的水牛就是这样。游德善忍不住抽它几鞭子,一边喊叫着:“快走啊,畜生,贪吃鬼,饿痨是吧?”这一抽打,犟脾气的水牛不干了,任你怎么打骂,任你怎么扯鼻子上的缰绳,它就是不动,继续慢悠悠地吃草。游德善气得大骂起来:“还吃!还吃!你好意思吃啊,吃相那么难看。”骂着骂着,游德善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他一边抽打,一边使劲往左边拉扯牛鼻子上的缰绳。水牛抵抗了一阵,接着使劲地往前一蹿,牛轭脱离了牛肩,水牛干脆走到田埂上顾自吃草去了。游德善累得坐在田边,气喘吁吁地说:“等下再跟你算账!”游德宏劝游德善也歇一歇,让水牛放松放松,先吃一阵,等会儿就好了。这才缓解了一场人牛冲突。

天开始放晴,大朵形状古怪的白云,像赶路的农民,在半天里匆匆飘过,有的甚至下到半山腰,从人们身旁和脸上掠过。站在旁边一块已经耙好的水田边等候插秧的知青,脱去披在身上的塑料布准备下田。王力熊和孙礼童他们几个,跟着另外几个本地员工,将捆成小捆的秧苗挑到了田边,接着一捆捆地向水田中央甩去。不知是谁将一捆秧苗正砸在彭击修头上,彭击修连忙摘下军帽甩了甩上面的泥水,朝田埂上高声叫骂:“谁啊?瞎了眼吧?乱丢一气。”彭击修正用一个木头制成的滚筒状的行距仪,在糊状的泥巴上面滚动,泥巴表面留下了棋盘格一样的图案。水田边的树上,挂着红布横幅标语:“横看成列,竖看成行,等距栽种,丰收在望”。区农科站的宣传材料上说,这样才能通风,才能让禾苗充分享受阳光,才能够更及时接受花粉交配,才能获得更好的收成。

这些都是区农科站彭明方站长的意见,范老师并不支持。范老师说:“自由地插秧,包括青年男女的插秧比赛,既是生产劳动本身,又是一种民间习俗,是每年开秧时节农民的一件乐事。现在这种插秧方法,且不说它死板无趣,关键是影响插秧速度,有可能耽误农时。”彭明方站长说:“你这是资产阶级价值观,什么自由插秧?自由可以取代科学吗?农民那种自由散漫的插秧方法,严重阻碍了风的流通和花粉的传播。”范老师笑了笑说:“风和花粉比人要聪明得多,它们知道拐弯。只有死脑子的人不会拐弯。”彭明方站长气得发抖,告状到了县科委,最后由县科委统一发文,推广这种“科学插秧”方法,并且视之为一项政治任务。范老师只好闭嘴。

彭击修严格执行了上面的规定。游德宏一边耙田,一边冷笑:“那也叫插秧?那叫抱鸡婆啄米。”范梅英和马欢畅也傻眼了。她俩在学校时,就因插秧快而获得过“插秧小能手”的称号,每逢“农忙假”或“双抢”季节,跟老师下乡支农,就是她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她们能一边插秧,一边飞快地移动,身姿飘逸,又快又漂亮,大人都赶不上她们,碰到对手要比赛的时候,那更是行走如飞,左手抓住秧把,右手像蜻蜓点水,在泥巴表面上飞快地掠过。田埂上站着围观的人,喝彩声四起。她们插秧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腿肚子和腰部才感到疼痛难忍。可是第二天醒来,她们又生龙活虎了。现在可好,秧苗只能插在十字交叉点上,那怎么可能插得快?范梅英和马欢畅很快就因无聊而感到疲惫。

范梅英和马欢畅挨着,左边是陆伊,右边是程南英,一排十几人整齐地往后退。范梅英和马欢畅一排插一二十株,陆伊和程南英只插五六株,还拖后腿。为了整排人同时后退,范梅英要不断地帮陆伊,马欢畅帮程南英,游平花帮褚小花。陆伊插下去的秧苗,没过一会儿就整排倒下,像战死的士兵。陆伊赶紧调整插秧深度,却又插得只见叶子。

范梅英遗传范得培心直口快的脾气,她对陆伊说:“你这样插不行,待会儿就要放水,你插的秧苗大部分都要漂起来。你应该先用三根手指从左手分秧,然后把三四根秧苗送到中指和食指之间,两根手指夹住秧苗,往泥巴里插入一寸左右。插得太浅会倒苗,插得太深会影响秧苗返青。”

听了范梅英的话,陆伊连说好的好的,心里着急上火,恨自己不争气,一急,额头上直冒汗。她用手去擦汗,弄得满脸泥巴,像个花脸猫,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时候,卷起来的裤腿也跟着凑热闹,开始慢慢地往下滑,陆伊想腾出手去卷裤腿,但双手全是泥巴。裤腿终于溜到了腿肚子上,接着拖到泥巴里,湿漉漉黏糊糊贴在腿上。陆伊急得要哭了。

范梅英见状赶忙安抚她:“不要着急,你的空缺我会帮你补上。你先到田埂上去歇一歇,洗洗手,把裤腿卷好再来。”陆伊心存感激,但她不想成为临阵脱逃的“伤兵”,决计留在水田里继续战斗,裤腿拖在泥巴里算什么。陆伊用满是泥巴的手抓住裤腿往上一卷,她突然停住了,紧接着,只听见她哇的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泥巴里。马欢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过来搀扶,走近一看,也吓得惊叫起来。范梅英沉着稳健,转身蹲下把陆伊背起,放在田埂上。陆伊的腿上在流血,一条半寸长、小指粗的黑色蚂蟥,正吸住陆伊的腿肚子,拽都拽不下来,好像要钻到肉里去。范梅英用手掌在蚂蟥边的肌肉上用力拍打,大概是震动的关系,蚂蟥竟然自己掉在地上。范梅英把蚂蟥翻转过来,取一根硬草秆,从蚂蟥的肚皮中间穿过,插进泥巴,嘴上说着:“你这个吸血鬼,晒死你!”陆伊看了看自己的小腿肚子,被蚂蟥吸过的地方还在流血。她嘴唇惨白,咬紧牙关,目光惊恐,僵在那里一言不发。

范梅英笑着对陆伊说:“不用怕,蚂蟥吸血不是什么大事,弄出来就好了。”

马欢畅说:“我听说过,没见过,我都吓死了,何况陆伊她们上海来的。蚂蟥要是钻进肉里面去了怎么办啊?”

彭击修说:“不要大惊小怪,这算什么事啊?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情,就可以自己处理了。”

另几位男知青在山坡上垦荒。林场增加了这么多人,原有的蔬菜地不够用,需要增加一些。游崇兵领着姜新宇、谷维世、焦康亮等人,带着锄头、斧子、砍刀、铁锹,来到荒地边。除了游崇兵之外,其他几位都不知道如何下手。游崇兵指挥焦康亮,先点火烧荒,安排姜新宇和谷维世用砍刀和锄头清理荒地与山林之间的灌木和杂草,整出一个无草带,以防烧荒的火向山上蔓延。坡地上的灌木和杂草一点就着,借助风势,呼啦啦作响。即将烧着的草丛里,飞出一只彩色长尾野鸡,落在百米开外的对面山沟。接着又蹿出一黄一白两条扁担长的大蛇。焦康亮走近一看,草丛深处的蛇窝里,有四五枚大拇指大小的蛇蛋,他用砍刀背在蛇蛋上敲了一阵,破碎的蛇蛋壳中有小蛇在蠕动。大约一小时后,荒地变成了炭黑色。游崇兵拿着锄头和斧子,去清除埋在泥土里那些粗大的树桩和树根。

刚刚烧干净的荒地,泥土焦黄,还在冒着青烟,带着一股刺鼻的糊味儿。四个年轻人各拿一把铁锹,一字排开。游崇兵左手握着铁锹一头的短横把手,右手握紧铁锹木柄的中段,将铁锹往泥土上一戳,接着用脚往铁锹肩部的踏脚板上使劲儿一踩,嚓的一声,整个铁锹面就没进了泥土里。那声音是锹口切断草根的声音,还有锹面跟沙粒摩擦的声音。游崇兵用力往上一端,一大块泥土被撬了起来,右手的手腕儿一翻,二十厘米见方的泥土就翻转在地上。泥土一块块地竖起来,原来地面烧黑的泥土朝下,底下新鲜的泥土朝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焦康亮跟着游崇兵,勉强能对付。姜新宇和谷维世两人铲起来的泥巴,坍塌在地上不成块儿。姜新宇身高近一米八,看上去很壮实,称得上人高马大,干体力活儿却干不过一米六几的小个儿游崇兵,他感到羞愧,又不服气,咬紧牙关坚持着。游崇兵见他拿锹的手都在发抖,便说:“你不要铲了,还有谷维世,都去歇一歇,让我来吧。等一会儿你去用铁耙把泥土耙碎,整平,顺便把泥土中的石子儿和树根挑出来,要把泥土弄得跟面粉一样细腻松软。”这个活儿比铲地要轻松一些,但姜新宇的胳膊腿肌肉实在太酸疼,越来越不听使唤。他提醒自己,必须要打起精神。

文 | 张柠《春山谣》(节选)

来源:当代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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