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是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最重要的一部小说。这是一本值得琢磨，散发着光辉，难以企及，又十分真实的书，是一本许多作家不论是否喜欢，不论是否了解，都受益于它的书。

作为一名读者，思考是什么让人物栩栩如生？作为一名作家，思考如何才能塑造出这样的人物？在我们的小说和故事中，我们能捕捉到这世上的什么新奇的东西？伍尔夫的写作生涯都在与这些问题较量。

今天的文章来自作家玛戈特·利夫西，他从这些问题出发，来探讨伍尔夫的写作美学。

当我们深入阅读《到灯塔去》时，还有一件事我们需要牢记，那就是伍尔夫反对爱德华时代的作家。她说，他们想从读者那里得到一些东西。他们的作品是不完整的，他们强迫我们走出书本。“我相信，”她在《班纳特先生和布朗太太》中写道，“所有的小说……在描写人物时，都是为了表现人物的性格，而不是宣扬教义，不是唱歌，也不是歌颂大英帝国的辉煌。这也是小说从笨拙、冗长、平淡无奇进化得如此丰富、富有变化、生动活泼的原因。”

这篇文章描述了一次从里士满到伦敦的短途火车旅行，以及伍尔夫对两位乘客的观察：一个 60 多岁的女人，她称她布朗太太，还有一个 40 多岁的男人，她给他取名为史密斯先生。从对他们外貌细节的观察和无意中听到的谈话，她创造了人物丰富的内心活动和戏剧性的历史。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时，我以为这篇文章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虚构的，直到后来，我看到作家奈杰尔·尼科尔森生动地讲述了伍尔夫在他小时候，如何利用他们遇到的陌生人来编故事，以逗他开心。

《到灯塔去》的确给部分读者留下了“笨拙、冗长、缺乏戏剧性”的印象。正如一位早期的评论家所说的那样，这是一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小说。小说的三个部分都是以第三人称叙述的，编了号的小节，有的只有几行，有的有十几页，每一部分都发生在同一地点，也就是海边的一所大房子里。伍尔夫写这座房子位于苏格兰的赫布里底群岛，但她也没有试图掩饰她深爱着康沃尔郡。

第一部分“窗口”讲述了拉姆齐夫妇和他们的8个孩子、宾客、仆人在一个傍晚的生活。小说的视角在不同的人物和无所不知的叙事者之间自如地转换。对于读者，必须得好好关注开头几段，因为伍尔夫几乎忽略了正常的界限，把曾经和现在的所有事实、思想和感受都汇集在冗长且曲折的句子中。是的，如果一切安好的话，拉姆齐太太告诉她的儿子詹姆斯，他们明天可以到灯塔去。

在随后的120页的篇幅里，拉姆齐先生和夫人一直在争论，然后和解。我们看到拉姆齐先生的疑惑：自己是天才吗？在知识的字母表中，是否能学到Q的难度？他的书会流传后世吗？这也是伍尔夫向自己提出的问题。通过客人的眼睛，我们看到了拉姆齐太太的魅力和拉姆齐太太对自己丈夫的洞察力。与此同时，在花园里，30多岁的单身女性莉莉·布里斯科正在努力画一幅房子的画像。

当晚的高潮是精彩却又毫无惊喜的红酒炖牛肉大餐。而这顿晚饭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灾难。“似乎什么都没有融入在一起，”拉姆齐太太想，“大家都分开而坐。”在烛光和美食的陪衬及莉莉的帮助下，大家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就在那一瞬间，生活的混乱被完美地避开，每个人都被困在一张金色的网里，融合在一起，完美无缺。这种统一正是莉莉的画作想要实现的，也是拉姆齐先生努力的方向。伍尔夫形容这一幕场景是她写过的最好的场景之一，这是她的写作方法的胜利。

第二部分，“时光流逝”也就是前面提过的小说的“走廊”部分，在同一个傍晚，人物们开始上床睡觉。伍尔夫有意地应和了爱德华·格雷爵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名言：“整个欧洲将要面临一片黑暗，我们在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那些明灯重新燃起来了。”在接下来的16页，她讲述了 10 年间拉姆齐太太的去世和两个孩子的生活。小说对死亡的处理很简单：“拉姆齐先生在一个黑暗的早晨，跌跌撞撞地走过一条走廊，他伸出双臂，拉姆齐太太在前一天晚上已经突然去世了，他伸出双臂，但什么也没拥抱到。”我们不难想起伍尔夫家死去的兄妹，伍尔夫说：“我们从不谈论他们。”

“时光流逝”部分花了很大篇幅描写这栋房子。在10年间，这栋房子几乎快被大风和糟糕的天气摧毁，直到拉姆齐一家的回归才拯救了这栋房子。

第三部分“灯塔”，就像第一部分“窗口”一样，发生在数小时之内。久拖未决的灯塔之旅终于成行。故事在拉姆齐先生和他的两个孩子乘船驶向灯塔，莉莉·布里斯科在花园里再一次挣扎着画这栋房子之间交替进行。莉莉一边画画，一边想着拉姆齐太太，拉姆齐太太生前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浮现。伍尔夫对拉姆齐夫人的描述既有对母亲的回忆，也受到了她与作家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的婚外情的影响，在她写这篇文章的这几个月里，她正在与韦斯特热恋。

小说的结尾，拉姆齐先生抵达了灯塔，莉莉完成了她的画作。“突如其来的一阵情绪，仿佛瞬间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在画布上添了一笔。画作完成了，终于大功告成。是的，她极度疲劳地放下了画笔，心里想着：我终于画出了脑海中的盛景。”这是小说中的最后一句，与小说开头的第一句相呼应。

在《班纳特先生和布朗太太》中，伍尔夫带领爱德华时代的作家去完成塑造人物的任务。“我向他们提问，该如何描写这个女人的性格？他们都是长者，是比我更好的作者。他们回答道：‘开篇应该先写父亲在哈罗盖特开了一家商店。确定租金，查明1878年店员的工资。展示她母亲的死因。然后描述癌症，描写印花棉布……’”

伍尔夫接下来阐述了佐治亚时代的作家们做出的巨大努力，他们努力讲出真相，努力与过时的写作技巧斗争。她说，詹姆斯·乔伊斯就像一个为了呼吸而打破窗户的人。“我们必须反思，”她说，“如果我们花了那么多精力去寻找一种讲述真相的方法，那么真相也一定会在混乱中浮现。”这篇文章用了好几页专门讨论作家和读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她敦促读者提高对作家的要求：“布朗夫人，你的责任就是坚持督促作家从小说的主旨出发，用优美的笔触写作，如果可能的话，如实地写作也是必要的…… 但不要指望她现在就为你呈上一部完美的杰作。”

当伍尔夫发表这些言论时，她还没有开始创作《到灯塔去》，但这一席话能帮助我们了解她对读者的看法。读者需要追求美和真理，但他们不能期望作者按他们的要求进行创作。伍尔夫在一封给姐夫克莱夫·贝尔的信中说：“我发觉自己缺乏让小说变得有趣的天赋。”她意识到，理想的情况，是让读者从小说中获得快乐，但更重要的是小说能表现故事的复杂性。拉姆齐先生到达灯塔时的描述很好地体现了伍尔夫的抱负和成就：“他站起来，站在船头，笔直而修长，眺望整个世界，詹姆斯想，他好像在说‘上帝是不存在的’，卡姆想自己仿佛跳入了太空。其他人也随着他一样跳了起来，像年轻人一般，他拿着包裹站在岩石上。”

为了完成这一时刻，伍尔夫需要展示詹姆斯、卡姆和无所不在的叙事者的视角。我们把她的人物根植在意识深处，跟随着她从一个人物走向另一个人物，尽管我们对这些人物几乎一无所知。伍尔夫不相信说明文体的意义，但她十分相信意识、联系和完整性的重要作用。

这种美学的选择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最著名的小说《达洛维夫人》和《到灯塔去》只描写了几个时间段——前者只描写了一天中的故事，后者也只描写了几个小时，还有10年后所发生的事。在《回忆随笔》一文中，伍尔夫写道：“当现在以过去为支撑时，它的深度是现在的一千倍，当它逼得如此之近时，你感觉不到任何其他东西。”她没有时间去完成那些需要几天和几周时间才能完成的传统情节架构。对伍尔夫来说，这部小说的兴奋点和重要性在于，它能让我们深入到她笔下人物的意识中，并通过他们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如何写出同一时刻每个人，同时经历的那么多事？

作为作家，我们中的许多人可能需要在小说中描写更多的外部故事。伍尔夫对传统的情节和悬念完全没有兴趣，但她对社会中发生的重大变化非常感兴趣。她努力地描绘这些变化，虽然我们的写作形式不同，但我们仍然可以靠近她的目标：创造复杂、矛盾的人物，描绘并揭示一种现实的新情感，写出令克莱夫·贝尔钦佩的语句——“凌晨三点半时，弗吉尼亚在做什么？把玩一个微妙的句子，仿若手中握着一只心脏怦怦跳动的小鸟。”

内容选自《小说运转的秘密》[英]玛戈特·利夫西 / 著；李岱维/译；后浪丨九州出版社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