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希克厉先生跟他的居处和生活方式,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比。从模样来说,他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吉卜赛人;从服装、举止来说,又像一位绅士。”打开《呼啸山庄》,迎面而来的就是这样奇特的、极度不和谐的对比,处处都是构成尖锐矛盾的画面。时间地点人物事情,每个元素都在拽着你往下看,但你总觉得它们被错位放置,终于彼此交缠,难以分割。
整个故事涉及两个山庄的两户人家的两代成员,真正的时间跨度有三十多年。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从头讲起。实际上,在小说文本的起点——1801年,两个山庄已经经历过生死剧变。小说完全没有交代两座山庄的具体位置,你只是依稀知道这是两个英国的乡间农场,从环境描写看多半在北部,离利物浦不远。哪怕读完全书,你也很难找到它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或与时代风俗、历史变迁直接相关的细节。甚至,你对这两个地方的面积、人口、结构的概念都会比较模糊,规模似乎可大可小。也就是说,这样的时空是抽象的,是高度虚构化的,所以有人把《呼啸山庄》当作寓言甚至幻想小说看,虽并不准确,却也有一定的道理。
从书里的描写来看,英国古典文学另两个重要的男性形象,无论是《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也好,《简·爱》里的罗切斯特也好,在傲慢和矜持上或许与希克厉有一点相通之处,但显然远不及希克厉阴郁和暴戾。对此,借住在山庄的外来客洛克乌的评价很生动:“他爱,他恨,全都搁在他心里,而且认为假使再要让人家爱他,恨他,那就分明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儿。”周边环境也在不断烘托这个自闭的暴君形象,山庄里总是风雪交加。
呼啸山庄里其他几个人物彼此的关系也显得奇特而紧张:比如,两个在外形和气质上形成鲜明对比、但都被周围压抑的环境苦苦折磨的青年男女;一个粗鲁无情的老男仆。至此,诡异的气氛全开,悬念推着洛克乌和读者往前走。洛克乌发现,惟一可以成为突破口的是女管家纳莉,她从卡瑟琳和希克厉的童年起就在这家里帮佣。在洛克乌的追问下,她终于从第四章开始,原原本本地叙述起这两个山庄的故事。
由此,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由外围旁观者洛克乌转为纳莉。在她的叙述中,不时需要插入故事中人物的叙述,或他们的来往书信,所有这些信息拼接在一起,才构成这个故事的全貌。因此,《呼啸山庄》的整个叙事采取了三重框架,很多段落都宛若多声部合唱。这种结构在后现代文学中并不少见,但在古典小说里显得很超前,以至于小说发表后,结构成了被诟病的一重理由。评论者们认为,小说写得“七拼八凑,不成体统。”
将近半个世纪后,随着20世纪的到来,《呼啸山庄》在评论界受到的推崇越来越多。小说问世之初面临的尴尬境地,有了戏剧性的反转。当初对艾米莉的非议,成了“神化”女作家的依据。人们很难想象,一个“除了上教堂或者到山上去散步”之外很少跨出门槛的年轻女子,哪来如此丰富和不羁的想象力;一部在结构、手法、风格上完全找不到其他作品可以比附、可以借鉴的作品,究竟是怎样横空出世的。甚至,时至今日,当我们重新盘点文学史,在《呼啸山庄》之后都很难找到在任何方面模仿它的作品。在很多人看来,《呼啸山庄》是文学史上的一个神迹,一座奇妙的孤峰,它的风格是如此特别,你找不到化用于其他文本的方式,你连一丁点皮毛都学不到。
回到女管家纳莉。我们很快从她的叙述中看到了故事核心的轮廓:欧肖家族的女儿卡瑟琳与老欧肖在利物浦街头捡来的流浪儿希克厉之间,有一段刻骨铭心却又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望的爱情。老欧肖的辞世,长子亨德莱的薄情,让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跟荒原上的野草一起野蛮生长。在某种程度上,卡瑟琳带给希克厉的,是超越现实处境的平等自由的幻象。卡瑟琳左右了希克厉所有的喜怒哀乐。在希克厉看来,征服卡瑟琳就是征服全世界,反过来,失去卡瑟琳就意味着万劫不复。不过,人们通常会惊叹《呼啸山庄》里卡瑟琳和希克厉的情感联结是如此强韧不息,却往往会忽略,林敦以及他代表的生活方式,对卡瑟琳同样有强大的诱惑力。而这种诱惑,早在希克厉与卡瑟琳少年时代一起误闯画眉田庄就开始了。
那一夜,展现在两个少年眼前的是跟呼啸山庄迥然不同的面貌:房间里铺着地毯,天花板上有玻璃吊灯,环境洁净、宁谧、富有,没有“奇怪的对比”,惟有无趣的和谐。这一段的插叙是通过希克厉的视角展开的,他看到了屋里的兄妹俩在为无聊的事情温和地争吵,就好像代入某种千篇一律的公式。他一眼就在这温馨祥和的画面中看到了他们的精致、脆弱和缺乏生气,于是发出感叹:哪怕给我一千条生命,我都不愿意跟埃德加·林敦在画眉田庄的境况交换。我们从情节后来的走向可以得知,刚才这一幕,如果视角换成卡瑟琳,那一定是另一种样子。在她眼里,画眉田庄代表着安全、文明、井然有序,他们的生活方式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未来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们可以感知,在卡瑟琳心中,两股力量,两种人生,两个“天堂”开始撕扯她。一场惊心动魄的拉锯战才刚刚拉开帷幕。
《呼啸山庄》里的情感冲突,从一开始就没停留在世俗层面。卡瑟琳的选择困境并不仅仅是阶层差距或现实需求,同时也包含着她对自我、对本性的认识。究竟是顺应还是压抑本性,她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选择。为了接受林敦的求婚,卡瑟琳也编织了自圆其说的理由。她告诉纳莉,如果嫁给希克厉,那么他们两个只能去讨饭;但如果嫁给林敦,那她可以用丈夫的钱帮希克厉翻身,使其不再受她哥哥的欺凌。
是时候特别注意一下小说的主要叙述者——女管家纳莉了。她在叙述中的情感倾向很有意思,像墙头草,时而同情希克厉,时而站在林敦的立场上,时而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卡瑟琳评头论足,时而还作为两个山庄之间的中介改变事情的进程。她的态度不仅始终摇摆不定,而且其见识和口吻似乎也不像从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女仆。
或许,我们可以把纳莉看成是一个集体视角——集世俗观点之大成。在这部充满极端人物的小说中,惟有纳莉是我们熟悉的普通人,是凡尘俗世的中间色调。纳莉在某种程度上是替读者发声,我们通过她对整个故事的议论,通过她的反复改变立场,也能审视我们自己的态度,进而体会到世俗的评判与小说展示的灵魂冲撞之间,存在着意味深长的落差。当小说让我们产生越来越强的代入感时,我们会忘记,其实我们和纳莉一样,既无权也无力作出评判。
通过纳莉我们看到,两个山庄两代成员的名字、亲缘关系以及性格特征,都紧紧缠绕在一起。希克厉的儿子以他的情敌林敦的姓氏来命名,林敦的女儿则与母亲卡瑟琳的名字相同,而亨德莱的儿子哈里顿的性格和境遇,明显让人联想到当年的希克厉。所有这些爱人、仇人,其实彼此之间都是亲戚。如此重叠和错位,显然是作者刻意为之,直接效果是:这仿佛写成了一个循环发生的故事,两个山庄的第二代,似乎在某种程度上重演了上一代的故事。将近百年之后,我们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也看到了类似的安排,家族里几代人物的名字犬牙交错,命运循环往复。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呼啸山庄》并不是一个可以用严格的现实主义规则去度量的作品。推敲其与现实对应的细节是否符合生活逻辑,并不是阅读这部小说的正确方式。它的故事框架很容易被概括成穷小子与富家女的爱情悲剧——穷小子因爱生恨,进而报复社会。因此,如果我们在其中看到尖锐的阶级矛盾,是顺理成章的。但仅看到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
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促使艾米莉创作《呼啸山庄》的灵感并非来自于她自身的痛苦,她的眼里看到一个杂乱无章的世界,却有能力在书中把它统一起来。如果我们顺着伍尔夫的指引,就会发现艾米莉·勃朗特实际上大刀阔斧地砍掉了生活中很多折中的、暧昧的、半真半假的部分,留下色彩最鲜明的部分,形成最强烈的对照。小说凭借这样的架构,在荒原上搭建起了人类情感的微缩景观。
然而,比这种对照更惊心动魄的,是挣扎在其中的人和人性。卡瑟琳的理智完全屈服于社会秩序的同时,始终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和情感与希克厉同在,与荒原同在,最终不惜用生命呼应了来自它们的召唤。她在一个世界里越清醒,在另一个世界里就越疯狂。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不仅存于她身外,更常驻她内心。强烈的情感从地下渗透到地上,从文字里散发到文字外。与情感表达的饱和度相比,与洋溢在字里行间的那种无可言说的神性与诗性之美相比,文本的结构、技术上的特点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
文/黄昱宁
来源/文汇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