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一个楚地家庭与秦始皇大一统
文史知识 2022-02-27 16:00

因为疫情的缘故,很久没有出门考察或者旅行。最近一次去西安,去看秦始皇兵马俑,大概是2018年9月,由业师王子今先生带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秦统一及其历史意义再研究”支持,一行学人从西安出发,西行经过凤翔、宝鸡、天水,至兰州,对秦文化遗迹集中的地点进行了实地考察。考察第一站当然是临潼的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今名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馆方安排了专业的讲解人员,不过原本是学术团队的我们,并不很醉心慷慨激昂的讲解词,在1号坑周围三三两两地观察讨论,倒是有很多游客簇拥着聆听。为了弄清士兵俑里到底有没有东方人,我左右寻找,正对着一尊俑的面孔仔细打量;只见旁边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和讲解员说,秦统一的过程在历史课上都学过了,我想知道这些参加秦统一的士兵的事儿。

这当然是个很“幼稚”的问题,众人一笑了之,我却觉得被“问住了”。我们这些秦汉史研究者,因着新出土简牍及文物的刺激,都在关心秦始皇(图1)为什么叫赵正,秦二代皇帝到底应该是扶苏还是胡亥这样的“大事”,而我们有没有义务告诉大家发生在秦统一过程中的“小事”,比如被统一的六国民众在时代剧变中的生存状况?当然是有的,但是《史记》并没有为小人物、小家庭的故事留下任何篇幅;幸运的是,华夏民众从上古时代开始,已经会将生活的片段、重要的事件书于竹帛,当生命终结之际,则将生前所爱的物品及文字(简帛)带入地下,永久封存;当这些遗物、遗迹由于特殊的契机重见天日时,其所携带的信息,就穿越时空,出现在我们面前,帮助今人扭转荷鲁斯之眼(The Eye of Horus),照见隐秘的角落,发现那些历史的留白。

图1 明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附秦始皇帝像

1975年至1976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云梦睡虎地发掘了十二座战国末至秦代墓葬,其中第11号秦墓的墓主人喜,是生活在秦统一前后、参加过统一战争的小吏;其他墓葬的情况应类似。在4号墓墓主头箱的位置,出土了石砚、墨(书写工具),还有两枚削制很薄的木牍;牍形略弯曲,牍双面墨书秦隶文字,一枚保存较好,但背面下部似被墨染,另一枚下端残断,文字不易辨识。经过文保工作者的清洗和初步保护,两枚木牍上的记录清晰地呈现出来,这是两封参加秦统一战争的士兵黑夫、惊写给家庭的书信,是我国历史上时代最早的实物家信(《湖北云梦睡虎地十一座秦墓发掘简报》,《文物》1976年第9期;《云梦睡虎地秦墓》,文物出版社,1981)。随着对黑夫、惊家书的释读,两千三百多年前一个楚地(湖北云梦战国时属楚地)的“新秦人”(据出土器物,墓主应为南郡安陆城居民,战国后期归入秦国)家庭在秦楚战争中的际遇,浮现在世人眼前。

一、秦楚决战与一个家庭的选择

战国后期,通过商鞅变法及一系列整顿军事、社会经济的举措,秦国的国力开始超过东方六国;在历任秦王努力下,逐渐蚕食其他六国。自昭襄王二十七年始(前280),秦国以司马错、白起为将领,对楚国发动了全面的军事进攻。楚国,周成王时立国,初封丹阳。春秋及战国初期,楚国所疆,东到大海,南与苍梧百越为邻,西至巴、黔,北与韩、魏相接;包含从淮河直至长江中下游的广大地区,是当时国土面积较大的诸侯国。自楚文王迁郢(今湖北荆州纪南城)以来,郢都作为这一大国的国都四五百年,而以郢为中心的长江中游江汉平原一带,成为楚国的中心地。

秦对楚的战争持续了四年,到昭襄王三十年结束,占领了楚国的都城郢及鄢、邓等地,在郢周围设置南郡,另设黔中郡,可以说大有成效。楚王被迫将都城暂徙陈(称郢陈,今河南淮阳县),高层官员和贵族自然随之迁走;而在长江中游生活的广大民众,只能情随事迁地做了秦国的“新国民”。此后五十年间,秦国的国力不断壮大,在开疆拓土的同时,也将秦的各项制度(比如律令、军功爵制、户籍、赋役制)推行于占领地区,包括南郡。到秦王政二十年(前227),南郡的社会治理模式已经秦国化,这里的楚人基本被同化为秦人。即使如此,在社会文化层面,楚人骄奢淫逸的恶俗仍然没有得到完全的矫正;这年的四月,南郡守腾给本郡所属各县发布了一篇文告,意在整饬风俗,防止楚俗危害秦的统治(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语书》)。

一些比较敏感的基层小吏已经从这道行政文告中嗅出了楚地战争的风声,毕竟现任秦王心怀清扫六合的志向,在此三年前(秦王政十七年),灭韩国;一年前(十九年),灭赵国;此时,正与燕国胶着,势在必得;谁又能保证秦王政的下一个目标不是楚国呢?

果然,一年后,秦即以大将王翦之子王贲攻楚以为试探;在自以为探明楚国军事实力之后,秦王政二十二年,秦以李信、蒙恬将二十万大军南下,全面启动了灭楚之役。李信军一路平稳南下、东进,与来自寿春(前241年楚考烈王迁都于此)的楚军主力接战,士气甚胜,以为平楚指日可待,未料在秦军后方、已被征服的郢陈突然发生了军事叛变;策动者不是别人,却是服务于秦廷多年、位至丞相、在平定嫪毐之乱中立下功勋,深为秦王政信任的楚国王子昌平君。虽已为秦臣,在故国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刻,这位楚国贵族突然转变立场,与楚将项燕结成军事同盟,在旧都郢陈一带抗秦,得到了楚人的热烈响应。此举迫使李、蒙军队中止南进,返回平叛;淮水两岸以楚人为主的反秦武装力量紧追秦军,最终大破李信。秦王政闻败大怒,亲至频阳(今陕西富平东北)访老将王翦,“强起之”;二十三年,重整旗鼓,令王翦、蒙武率六十万大军,对楚国发起了最后决战。

秦楚交战的复杂形势,不仅为秦王政及秦军高层将领所关心,也时刻影响着居于南郡、已经作了半个世纪秦人的故楚国人的情绪,乃至即将改变他们的生活。在南郡所属安陆的县城里,就有这样一户秦人家庭。

这个家庭至少三世同堂,大概只有老父亲出生于楚国统治之时(前278年之前),老母亲就已经是秦人了。夫妇俩以耕织为生计,因为住在安陆城里,或许也兼营些买卖,日子过得倒还富足;他们至少生育了四个孩子,长子名中(衷),第二个是女儿,接下来又有了两个儿子,分别唤作黑夫和惊。四个孩子成长的时候,正是秦国法令宣教至这个家庭的过程;在长子中(衷)年满十七岁的时候,家里就遵照秦国的规定,将其作为成年男子登录了户籍(秦时称傅籍)。由于家里在安陆城有些人脉关系,而中(衷)又能阅读和写字,在他二十岁左右,被选拔到县廷做了小吏;虽然难免辛劳,但毕竟在耕织之外,增加了一项生计,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家庭地位。

这时候,秦又在征服的楚地推行“分异”令,支持成年男子、妻子以及他们的未成年子女组成的小家庭,对已成家子女与父母同居的大家庭(社会学上称为联合家庭)予以“倍其赋”(加倍交纳赋税)的惩罚。中(衷)与父母的感情很深,财产也没有分割,由于服务县廷的缘故,获得了仅缴纳罚款而不分家的便利。后来,惊也长大成年,娶妻并生育一女,黑夫的婚姻状况不明;二女儿(黑夫和惊的姐姐季须)没有出嫁。他们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分家,其乐融融。唯一的遗憾是老父亲后来去世了,户主转移至大哥中(衷),而家庭事务包括财务,都还是由老母亲打理。

当秦灭楚战争打响的时候,黑夫和惊都到了秦国要求傅籍的年龄。由于大哥中(衷)为县吏,相比于其他户,家里能比较及时地接收到前方战况,或许也知道了昌平君在楚国危难之际背秦向楚的举动。我们不清楚这个楚地家庭有怎样的讨论,也不知道家中的男丁、女眷有怎样的心理活动,只知道最终的家庭决议,就是留长男中(衷)在家,而送黑夫与惊从军,加入灭楚的秦军。

有人说,国家为发动大战,是强制性征发成年男丁服兵役的,个体家庭哪有选择的自由,哪有什么心理活动。笔者不这么认为,理由是秦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秦国与赵国在长平决战时,为发动六十万秦军,秦昭王曾亲赴河内,悉傅十五岁以上男子上前线;而秦楚决战时(前224),秦国已拥广土众民,成为行将一统天下的霸主,军事动员能力绝非四十年前可比;灭楚之役只是由于昌平君的倒戈出现了一些小的挫折,其激烈程度远不如长平之战,对秦国而言,尚不用全民动员。

那如果以家中男丁从军,是家庭主动的选择,还有一点需要解释。沙场作战的危险性很高,中(衷)一家的家境并不贫寒,为何会把家中最核心的两个劳动力同时送上战场?黑夫和惊的从军,应当放在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以农战兴国、以军功励民的国策下考量。南郡在秦统治下有年,民众受到秦国潜心耕战、坚毅刚强的社会风气影响,也目睹了平民出身的青年人白起投身秦统一战争,依靠军功取得武安君爵,名震天下。通过农耕改变人生境遇的机会十分有限,可以推想,很多庶民家庭对于军功夺爵是非常向往的。中(衷)的家庭当然也不例外。

二、黑夫、惊的第一封家书

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的秋冬之际,黑夫和惊兄弟俩,带着家中准备的从军物资(包括御寒的冬装、口粮,应该还有现钱),和安陆的其他士卒一起, 加入了秦军。由于来自同一县乡的士兵通常被分配到同一军阵,黑夫和惊没有分开。他们所在的军阵接受的任务不是攻打楚国主力,而是收复淮河北岸、由昌平君占领的秦地淮阳(郢陈),军中人称此地为“反城”(关于攻打“反城”始末,从田余庆先生分析,详下)。当军队开拔到淮河附近,时至隆冬,河面已经结冰,可能暂时没有展开军事行动,稍后才开始攻打淮阳。

转年的二月,天气回暖,在军中的休息时刻,两兄弟写下了(由自己执笔或请军中通文墨者代笔)这样一封家书,期望能通过返乡的熟人捎带给在安陆的家人(图2):

图2 黑夫、惊与中(衷)书木牍正、背面影像

秦王政二十四年二月十九日,黑夫和惊向哥哥中(衷)再致问候:

母亲身体可还好?黑夫和惊目前都还好。前日黑夫和惊曾短暂分别,现在兄弟俩又会面了。黑夫委托益就寄信给家里,请带给黑夫钱,不要带夏衣(所需薄衣)过来,想来此信已收到了吧(黑夫、惊从军后曾多次给家里写信,这应是此前的一封)?今日黑夫与惊再写信给家里,是想请母亲到安陆市(市场)看看丝布的价格,如果便宜,可以帮忙购买并缝制夏季穿的单层裤或上衣,请务必做好成衣,和钱一同带来(黑夫、惊从军是冬天,未携带夏衣,战事尚未结束,天气变化,需要轻薄的贴身衣物,穿在铠甲里面);如果丝布价格较贵的话,就请寄钱过来,黑夫会自己在此(淮阳)购买布料。

黑夫等从军至淮阳,从去冬到今春,长期攻打反城,死伤皆未可知,希望母亲带给黑夫的钱不要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还请回复(套用当时官文书的格式),并告知官府授予军功爵的文书有没有送到家里(说明黑夫、惊从军是为了夺得军功爵),没有的话一定要告诉黑夫。有没有听说王得(王得或为与黑夫、惊一起出征的发小)的消息,他应该也平安吧,(他)有没有告诉(家里)获得军功赐爵……(以下说王得的情况,简文残断)。

黑夫和惊问姑姑康乐、姐姐孝须(或为姑姑的女儿),以及家里的各位姑姑、姐妹好。

黑夫和惊问候在家屋东边厢房住的小姐姐季须(应为二人亲姐姐),身体无恙吧。

黑夫和惊也问问婴汜季(应为亲戚中的一位)的事情怎么样了,确定了没有。

黑夫和惊问(安陆城)夕阳里的吕婴、图片里的阎诤(或释闻误)丈人(当地老人)身体好。

惊特别问候新妇、妴(惊的女儿),都平安无事吗?新妇要努力侍奉丈人(或指惊的老母亲)……(以下内容残)。

这封向家中老母亲讨要物资,并遍问阖家老少、邻里老人安康的书信,带着淮阳的烽火味儿,由可靠的返乡人员夹带,最终送到了中(衷)和老母亲手里(是否按时送达则不一定)。睡虎地4号秦墓的墓主人,大概率就是中(衷),他把两位弟弟的书信,带到了死后的世界。

三、惊的第二封家书

几封信寄出,几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收到家里带来的夏衣和钱,黑夫和惊不得不穿着冬衣行军作战。冬去春来,秦军开始集中兵力攻打淮阳,战势猛烈,在攻城过程中身边很多的士卒牺牲,黑夫和惊的心情也非常复杂,对死亡的恐惧,对家人的思念,缺衣少钱的窘迫,交织在一起。到三月之后,秦军顺利攻下了淮阳,黑夫和惊所在的军阵开进了这座“反城”。但是战争并没有结束,反城中有许多仇秦的楚国残馀武装,一些已经投降的楚人也聚集为盗,时刻威胁秦军士卒的安全。

大概在四月的某一天,黑夫外出巡逻,惊在战壕中,想念亲友,尤其是妻子和女儿,单独写下了(或请人代笔)一封书信问候(图3):

图3 惊与衷书木牍正、背面影像

惊问候衷:母亲身体好,阖家内外都还好?我从军后,和黑夫住在一起,都还平安无事……(以下残断)。还是要谈及物资补给呀,希望母亲能寄来钱和衣服,钱五六百左右;还需要结实的丝布,不要比二丈五尺少(商鞅量秦一尺为23.1厘米,二丈五尺为今5.775米);(如果家用不足)请用环绕居室的柏树换钱为我们置办物资。如果家里不给我们给养,就要困窘至死了,非常着急!

惊问候新妇和妴,都没事吧。新妇要努力服侍两位老人(前信说丈人,这里应当指新妇的父母);因为惊本人远离家乡,请大哥衷代为教导女儿妴,关照她日常活动不要离家太远,诸如外出打柴……(以下残断)。

听说刚刚为秦国所攻获的楚国城市里非常空,住不满,而政府常从故民(已被秦统治多年的民众,惊这里也指自己的家庭)中选择不依法令者去充实这些新地……(以下残断)。请代我看看祀屋(楚地民众家中祭祀之所),也许大破坏了,这是因为我身在反城的缘故(不要因 此担心)。

惊再问姑姑好,姑姑应该已经平安生下孩子了吧。

上面说的新地的情况,有盗贼,很不安稳,请大哥衷提醒家人不要四处行走,接近新地(推测这些新地在南郡安陆附近),急急急!

这封信最终亦平安寄达,无解的是黑夫和惊兄弟俩的下落。有学者推测,黑夫和惊应该是死在秦楚决战的战场上,而他们的大哥始终保藏着这两封由前线寄达的家书,每展读给家人,以追想两位青年士兵的音容笑貌,并将其带入坟墓(参李开元《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77页)。由于文字记载至此中断,这只是一种“想象”,也不排除战争结束时(秦王政二十四年,王翦、蒙武破荆军,昌平君死、项燕自杀;二十五年,王翦平定楚国江南地)黑夫、惊还活着的可能;只是他们应该没有返回家乡安陆,或许在政府的统一安排下,做了荆新地(秦新征服之楚地)的移民。

两年以后,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秦征服齐国,天下终一统;四年以后,皇帝东巡郡县,至海上,返回咸阳的途中,特意选择渡淮水至衡山、南郡,宣扬秦威,同时也慰问为秦作战的楚地民众。睡虎地11号秦墓的主人喜,就在安陆参加了迎接皇帝的活动,在他的日记(《编年记》,释文收入《云梦睡虎地秦墓》,1981)中记下“今,过安陆”(现在,皇帝从我眼前通过);或许,中(衷)此时也在队伍里,代表为秦统一立功的两个弟弟,接受皇帝的检阅。

四、楚人与秦大一统

由于史书记载的秦并一海内的过程极简,而后世文人常颂扬秦始皇一统天下的英姿伟业(如李白《古风》“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今人对秦灭六国的主流印象是,此系正义之师,大势所趋。实际上,东方六国的仇秦情绪是比较强烈的。六国民众的反秦斗争,作为大一统的逆流,在秦统一前、后皆持续存在,在关东地区呈星火燎原之势。荆轲刺秦,张良博浪沙击秦,陈胜、吴广首义反秦,是其中闪亮的,被历史记载下的行动。

谈及东方六国与秦的对抗,楚国最为典型,范增曾与楚国贵族项梁讨论秦楚故事及楚人情绪:“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史记·项羽本纪》)秦、楚本各为西、东方大国,“相亲久矣”;但秦在统一楚的过程中行奸诈,诱捕楚怀王以求楚地,怀王不允,因此身死异乡。“楚怀王死后,楚国上下充满仇秦的情绪”(田余庆语),这种情绪导致了秦楚决战阶段的一波三折,也渐渐拉开了以陈胜、吴广为代表的东方民众推翻强秦斗争的序幕。关于秦楚对抗的历史波澜,田余庆先生曾有精彩的分析:

回顾历史,战国末年秦灭六国之际,韩、楚犄角而立,新郑、郢陈不宁,李信、王翦攻楚,项燕、昌平君反秦等一系列事件,决定了秦灭六国后“亡秦必楚”之说的流行和秦始皇的东南之忧。不久,戍卒作难,张楚自号,郢陈建旗,项氏北归,怀王继统,刘邦灭秦,这一系列决定时局进程的大事,又无一不是过去秦楚关系的自然发展(《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历史研究》1989年第2期)。

明了了这个背景,再来品读黑夫和惊的出征,以及他们在家书里传递的努力作战、杀敌夺爵的信念,自然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作为楚地民众,虽已臣秦,面临故国行将被吞并,虽未必像昌平君那样代表祖国最后一搏,何至于选择亲手歼灭楚国同胞?要解释这个问题,恐怕还是要摒弃历史学家的后见之明,回到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境。

战国末期,黑夫与惊所在的南郡,已经归入秦统治半个世纪之久。试想,南郡安陆一带还能有多少楚遗民;即使有,他们对楚,最多保留一些孩提时代的模糊记忆;他们只是楚地的普通大众,无缘瞻仰楚王、昌平君等,对楚国高层政治人物“悲壮”的故事,可能只是听到过一些片段。

而黑夫与惊的家庭中,恐怕罕有曾为楚国国民的成员了。中(衷)、黑夫、惊,以及惊的女儿,已是楚遗民的三、四代后人,他们生长于秦国,遵秦律令,为秦劳动而得到生计,无论身份,还是心理定位,都是纯正的“秦人”。不仅如此,惊写给大哥衷的信中提及“新地城”,并自称“故民”。南郡是秦较早征服的楚地,远早于东楚及南楚;南郡的民众做秦民日久,面对秦新征服的其他楚地、楚人,已经自称“故徼”(语出岳麓书院藏秦简)、“故民”了。带着这种融入感和认同感,当秦楚决战打响的时候,只要政府稍稍号召,这些秦“故民”,就会加入削弱楚地、扩大秦地的行动。

黑夫在信中反复询问授爵文书是否已经到家,揭示出从军的动机。他和惊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参加的这场攻“反城”的战争,会被载入史册,甚至也没有那么关心秦什么时候能实现天下一统。他们关心的是如何在动乱年代,通过自己的努力(战场厮杀),获得战功和高爵,以便为自己和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牵挂的是新妇要孝敬父母,女儿不要独自远行,姑姑生产是否平安等这样的家庭琐事;但这些,可能就是普通士兵一生所系,是他们“至高”的人生理想。

惊在信中提示哥哥衷,政府会发动“不如令”(不遵守法令)的故民去戍守新地,潜台词是,我们家是遵守秦国律令的模范家庭。两封家书展示了一个楚地家庭对秦的接纳和适应,这在“秦楚仇雠”“亡秦必楚”的大背景下,是否只是一桩意外的个案?最近有朋友提示,陈胜、吴广、项梁、项羽、刘邦等人物都在楚地起义,给秦以沉重打击;不过,他们起义的地方实际上都是“荆新地”(秦在南郡以后新占领的楚地)(琴载元《战国秦至汉初关外郡研究:以南郡为主要对象》,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历史学系,2015)。限于篇幅,以下不再对这些反秦人物的活动进行具体分析;不过,这一洞见提示我们,讨论楚人对秦的态度,胸中至少应当有一张战国时期楚国地图,以及一栏秦灭楚军事行动的时间表,将地域、次序、立场、心态等重要因素纳入,以求得具体审慎之结论。

作者:徐畅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2年第2期

来源:文史知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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