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哥
一
前几天我自行车坏了,后胎漏气。我有印象能修自行车的地方大概有个三五处,算下来离我最近的修车摊在我回家路上不到半程位置的一个小区侧门。摊主是个中年男人,不是门脸儿房,一家三口在一个小区车棚里租下看管的房子,摊子就摆在车棚把口儿。我半年前在那儿修过一次车。当我咬着牙咯噔咯噔把车骑到那儿,发现大铁门已经上了锁。
我扒着大门往里看,不但门口原来摆摊的工具和箱子一干二净,小屋子也黑了灯,显然没人住了。我抬头看了看电线杆子,修车的牌子没了。
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在门口抽烟,问我:“你修车?”
“啊,是啊。”
“走啦,前一段时间走啦,也干好多年了。”
“您知道他去哪了吗?”我没法放弃,不然就回不了家。
“那我不知道,肯定是不在这边了。”
随后两天,我抽空去了几处我“非常肯定见过那有个修车摊”的位置,但竟然一个也没有。
到后来我甚至要弯着腰寻摸,只为了找找地面有没有诸如多年的油渍、遗失的零件这种蛛丝马迹。这执拗已不为修车,只是跟自己较劲——我脑子里那个场景如此确定,那车、那人、对开门的大柜子就在眼前,可如今丝毫看不到任何痕迹,仿佛那儿从没支过这么一个摊子,心里接受不了。
我只好求助于我妈,这方面的信息,她比我要灵通得多。
她先是找了附近几个修电动车的铺子,人家一看我的车,都说不修,有说不会修自行车的,也有说零件没地方找的,但大多嫌修我这车耗时费劲又不赚钱,来钱快的电动车都要排队了,人家不愿意耽误工夫。
她又给头两年给她修过车的一个社区流动修车师傅打了电话,那师傅说自己早就不在这片干了,现在在几公里外的街区专门修电动车,因为电动车生意多。
修个自行车远比我想的难得多。
二
我小时候修车摊几乎随处可见,隔几条胡同路口的大树下就得有这么一个修车摊子。规模小一点是小三轮车、小马扎和小铁皮柜子的配置,规模大的圈出一块地,光对开门儿的铁皮柜子不止一个,算得上一个没房顶的门市了,若是自家街边有门脸儿房的,便可以做成附近的旗舰店,有能接着电的打气的高级设备。打气泵接出一条如成年人拇指粗细的红色管子,能拉老长,怼在气门芯上呲呲几秒钟就打满了。有时候打气管扔在地下没关,会喷着气到处乱跳,赤练蛇成了精一样。
修车师傅几乎一天都闲不住,因为要考虑大家骑车的时间,所以要在别人上班前出摊,别人下班之后来活儿,算是早出晚归的工作,活儿多的时候经常要排队。
那时候的人勤俭,无论什么坏了,必得先修。车胎也是,扎了的车胎不能换,都靠补,我第一辆自行车内胎补丁不下四五处。同样的,修车师傅不能像别的行当贪回头客,一辆车修好了经年累月不坏,口碑自然就散播出去了,人人都骑自行车,只要你口碑好,不怕没生意。
自行车骑久了都会有各种毛病,又是当年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修车摊就成了附近一片生活区域内最重要的“配备”之一,其地位不亚于菜市场,连裁缝铺和早点摊都比不了——针线活和起火做饭自己都能干,但车是真修不了。
修车师傅的手指甲永远油黑,指甲缝里常年都是泥,我们家楼里有个邻居从事修车,手指甲从没见干净过,洗完也挂着一层暗色的光。他说洗也洗不干净了,这辈子就当个“黑手党”了。说完就笑。
我那时总被我妈说指甲脏,一度很羡慕他可以“明目张胆理直气壮的脏指甲”,指甲脏这是多么大的自由和权利,电影中看见的黑手党是多么样的“威风”。现在想起来,这哪里是什么自由和权利,手上每一块油泥都是讨生活的痕迹,“黑手党”也不过是对生活不易的戏谑。
大概到了我上了大学,修车摊都还不算稀缺,但再往后就越来越见少,留在这行的人买卖也愈发少了,他们被迫提高手艺范围,有的人连修鞋和配钥匙的活儿也能一并做了,补贴收入。
现如今满大街都是电动车的商铺,自行车仅仅是大牌自行车专营,像我这种需要民间“通用着”修自行车的地方越来越少。传统的自行车也几乎都是共享单车,如果车坏了,就在手机上报个修直接扔在路边,全不用操心,自然有商家每天过来收拾,随手扫码开锁下一辆走人就好了。
再也没什么人需要修自行车。
三
我的自行车最终还是我妈靠地面儿上的关系打听到的距离我家两公里外一条胡同里的一修车师傅才修好了。
师傅六十往上,在这片修了三十多年车。他花了一个多小时,给车换了内胎,新换了两根闸线和闸皮,又把我这车上上下下不该出声、不该动弹的地方全紧了一遍,最后把链子清洁后上了油。修好的车轮子都变轻快了,车闸微微一捏瞬间就停,骑起来舒服极了。
修我车的工夫,有一位岁数不小的老头推着自行车过来修。
“今活儿有点多,要拾掇哪您告诉我,不着急骑的就把车搁这,开完药正好回来取。”
那老头大概说了说问题,踏踏实实溜达走了。
我问:“您还知道他开药去?”
“这一片的都找我,这么些年修车都熟人了,谁干吗去都知道。”
“真好,您得一直干。”
“能干哪天是哪天吧,这不是我个人意愿能决定。现在人都骑电动车,头些年我见天儿坐在这也没什么活,觉着自己挨这一坐一天跟一摆设似的,本来都不打算修了,岁数也大了,但撤了吧隔三差五还有人跑我家找我修车。我说那就干着吧,也不为赚钱,也赚不着钱,就把现在这茬儿家里还有自行车的这些个人伺候完,把这茬儿车修到不能修,我就退出历史舞台了。但凡还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只要他找我来,我还能修得动,我就给他修。”
老师傅说得很有使命感。
我表达了感谢,推车准备离开。
“您这车经我手至少一年不会有什么毛病。”老师傅颇有点自豪,“有毛病再来。”
他补了一句:“我就住这院儿。”
这话让我心里踏实,我知道了我的自行车今后出了毛病还能有个着落。车有着落,人也就有了。
修车铺越来越少,就像是大饭店林立的高速公路边不起眼的小驿站,它完全没有饭店的规模,也提供不了多么多的服务,甚至半天都不一定进来一个人,过往的人们慢慢忽视了它的存在。
但这条路上只要还有一个“骑马的”——我相信一定有愿意一直骑马的人——它的存在就有意义。
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在迅速转变着的跑道上,你不知道哪天自己就成了那少有的“小众需求人士”,遍寻不见自己那个“修车铺”,正如今日的我,或者明日的你。
总有一些人和物,随着岁月以一种“悄无声息和猝不及防”的方式消失掉——悄无声息的是消失的它们,猝不及防的是留下的我们。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