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老顽童“窦尔顽”
北京大学微信公众号 2021-10-19 13:11

2021年10月6日6时03分,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考古学家王迅,因病逝世。遵照王迅生前遗愿,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丧事从简。

同一天,北大未名BBS站务委员会发布公告:授予douerwan(窦尔顽)网友999生命力权限。这位因幽默、洒脱的个性而被大家喜爱的老顽童“窦尔顽”,是王迅在网络世界的分身。“永久生命力权限”的意味或许在于——现实的人生总是有限的,而网络会以这样的方式保存关于“窦尔顽”的记忆,直到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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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尔顽”前传

1949年4月22日,王迅出生于河北省张家口市,从小成绩优异,考上大学、成为学者,看起来本应是他顺理成章的人生道路。然而,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王迅如许多同辈人一样,有着曲折的人生经历。

初中毕业后,王迅响应号召,至内蒙古巴盟乌拉特中旗同义隆村插队,几年之后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伴随着女儿的出生,人生也出现了新的契机:1977年,国家宣布恢复高考。年近而立的王迅,又有了重拾梦想的机会。

1978年秋,伴随着小儿子的呱呱坠地,王迅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考古专业录取,走进燕园,开启了自己的考古人生。自此之后,王迅在北大学习,成为新中国第一位考古学博士,留校执教,直至退休。

同为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教授的张辛,与王迅同年考入北大,共同师从著名考古学家、商周考古的开拓者邹衡,成为同门师兄弟,同窗十载后,又成为同事。他评价王迅“极聪明,记忆力超群”。聪明、才思敏捷,可谓是周围人对于王迅一致的印象。可是,做学术毕竟不是仅靠聪明就能取得成果,而更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

从王迅的学术历程能够感受到他的钻研之功,也可以看出北大考古学系的严谨学风。

从田野考古报告《孝感县殷家墩、聂家寨、白莲寺、涨水庙遗址调查、试掘报告》开启学术生涯,到研究生阶段进一步研究夏商时期江淮地区的文化,再到博士阶段的成果《试论夏商时期东方地区的考古学文化》,十年持续在同一领域的钻研与积累,奠定了王迅在中国东方地区夏商周时期考古学文化研究上的坚实基础,并最终形成了具有开创意义的专著《东夷文化与淮夷文化研究》,第一次在考古学上划分了东夷、淮夷两大文化系统。1996年王迅在日本《创大アジア研究》第17号上发表论文《东夷·淮夷文化对日本古文化的影响》,首次系统论证了东夷、淮夷文化对日本古文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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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前传统文化回归大热的背景下,公众对考古学已有了更多正面的关注。然而,当时间退回到上世纪80-9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基本上是灰头土脸、没有任何光环的。

圈内盛传这样的自嘲:“远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饭的,一问才知是考古队的。”当时选择考古学作为人生志业,或许更意味着要有不怕吃苦、不慕名利和甘于坐冷板凳的治学态度。

田野考古是考古学系的必修课,异常艰辛,过去条件不够完善,有时也会面临危险。

一次,王迅带几个小师弟去安徽六安进行考古作业,恰逢当地流行疟疾,王迅不幸被感染,虽然经过医生救治拣回了一条命,但体内潜伏的疟原虫,经过三年才彻底治愈。王迅后来经常跟自己学生讲的故事,是在上世纪80年代的考古工地,为了同盗墓贼斗争,他和学生们轮流值班,持武器保护发掘现场。田野考古工作的开展,总是伴随着这样那样的艰难状况,没有十分的热爱,很难坚持下去。

“迅公”的考古学

“迅公”是学生们对王迅的称呼,这一称呼的背后存着七分敬意,又融进了三分亲昵。

成为“迅公”的王迅,依然深耕夏商周考古领域,为学生们讲授《中国古代史》《中国古代青铜器》等课程,带学生开展田野考古实习,参加或主持过重庆忠县哨棚嘴、瓦渣地,山西天马—曲村,河北临城补要村等重要遗址的发掘,还曾负责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补要村遗址的发掘与研究工作,晋侯墓地发掘报告(第四次发掘部分)的编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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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省临城县临城镇补要村田野考古工地(2007年)

北大考古学专业的本科生,大三、大四时都要由老师带领进行田野考古实习。对于北大考古学99级本科生博物馆专业的学生张楠来说,由王老师带队到重庆忠县哨棚嘴参加考古发掘的三个月工地生活,是人生宝贵的回忆,至今历历在目。她说:

当时觉得偏远的工地生活艰苦,现在追忆起全是青春的青涩和欢乐,是幸福的‘少年不知愁滋味’。

发掘工作之余,他们也跟随老师参观三星堆,探访金沙遗址,见证刚刚出土的“太阳神鸟金饰”;畅游成都,俯视都江堰和瞻仰峨眉山;驱车拜见乐山大佛,增长见闻,开阔眼界。

王老师善饮。实习的时候,晚饭小酌之际,会跟学生们讲自己的种种传奇经历,化解一天的劳累。他出口成章的文字游戏,犀利幽默的谈吐,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常常令张楠叹服。曾有友人与王迅对饮畅谈后,拜称其为“王大侠”。

他时不时爱考察学生的反应敏捷度,有次他玩笑说要挑战北大数学系,“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那么“欲穷万里目,该上几层楼?”王老师执教多年,学生无数,但他对每位学生的故事点滴如数家珍。

学生眼中的王老师,才思机敏而又不失宽厚温和。他曾戏言“王迅的弟子”简称“王子”,因此他的学生们号称“王子群”。

对于“王子群”成员张楠来说,“王老师是跟亲人一样亲的师长”。

她回忆起自己在大学入校登记时初见王老师,身材高大、相貌雄伟、长相威严,令人心生敬畏;然而,说起话来却是慢条斯理又轻松温和。王老师告诉她,新生里有四位都是同一天生日,她是唯一的女生,还有一位和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简单的交谈,一下化解了她初入大学的紧张感。

个性豁达、不拘小节的王迅,对待学生又有着张飞拈起绣花针一般的小心爱护。大二时,张楠因为陷入一段不成熟的感情而被王老师约谈,平日谈笑风生的老师显出字斟句酌的郑重,语言神态全是关切之情,令窘迫的她心生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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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建立起的朋友般的师生情谊,多年之后仍然继续着。2018年,旅居英国的张楠在回国时,依然不忘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去探望这位曾经的班主任。被孩子们称为“王爷爷”的王迅,得知有小朋友来访,特意准备了糕点和糖果,还和小朋友约定,等他长大了要帮他找个最好的媳妇儿。张楠说:“我的家人也是他的‘粉丝团’。”

对于张楠来说,能够成为“王子群”的一员,是一种幸运,王老师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同样滋养着自己的人生:“认真工作,热爱生活,永远保持一颗童心,学到极致,玩儿到极致,努力做一个‘有趣’的人。”

“窦尔顽”的诞生

2008年,夏商周考古学家、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王迅退休了。恰逢汶川地震,巨大的灾难牵动了全国人的心,北大未名BBS上注册于2004年但一直很安静的网友“窦尔顽”,开始活跃起来,经常发帖参加讨论。

一开始,大家以为幽默犀利还时不常冒出网络流行语的“窦尔顽”只是一位普通的“80后”或者“90后”,后来老先生发自己的搞怪照片,大家才发现原来是位年过六旬的老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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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迅曾经的学生刘怡回忆起老师道:迅公在课堂中比较严肃,不仅讲专业知识一本正经,讲笑话也是板着脸,很少露出诙谐的一面。

后来学生们得知BBS上大名鼎鼎的“窦尔顽”是王迅时,直呼看到了老师不同于平日的另一面。

“窦尔顽”网友没有教授人设,在网络论坛上,逗趣卖萌,随性犀利,没大没小,怎么有趣怎么来,但“窦尔顽”对考古学的真爱,依然溢于言表。在与考古学打了一辈子交道之后,它已经成为王迅生命的一部分,也渗透在“窦尔顽”的网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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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流传最广的是“窦尔顽”发的拼鸡骨照片。在餐厅吃完一只鸡后,王迅将鸡骨头摆回盘中,拼成一副完整的人体骨架,拍照发帖“考古学家是这样吃鸡的”,尽显一本正经搞笑的功力,令人忍俊不禁,又不得不承认其巧妙。在墓葬发掘与考古研究中,拼合骨架也是一种基本技能。这张照片在网上广泛流传,“窦尔顽”一时成了“网红”,甚至网络流传的王迅教授的纪念文、纪念视频,“拼鸡骨”也成为标题关键词。这可能是公众第一次看到灰头土脸或者高深莫测的考古学也可以这样贴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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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楠曾说:“爱玩儿、会玩儿的王老师,对考古教学和工作却是认真负责的。”公众考古是王迅工作的一部分,很多考古学专业的学生都通过看王迅的视频课程《中国古代青铜器》《考古学通论》,初步了解考古学。

退休之后的王迅,依然通过各种方式向让公众了解考古学。在综艺节目《我是先生》中,满头白发的王迅像小学生一样背着双肩背背包出现在镜头前,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王迅取下双肩背包,一件一件取出里面的工具,告诉大家“考古背包里都有什么”,让公众了解什么是考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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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王迅开了“窦尔顽”个人微信公众号,开始时发了几篇不同主题的考古学文章,也谈及新出北白鹅西周墓出土爪形金带饰。之后便开始连载他的“迅说考古”系列《中国考古演义》,以章回小说的形式写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发展历程。第一回是《温州城夏鼐出生,绍兴府鲁迅踢鬼》,回首写道:

诗曰:

圣徳超千古,皇风扇九围。天回万象出,驾动六龙飞。

淑气来黄道,祥云覆紫薇。太平多扈从,文物有光辉。

考古无长昼,忧时少熟眠。偷生迫钟漏,战死愧兜鞬。

莫报乾坤施,空惊岁月迁。藜羹安用糁,吾事本萧然。

“圣徳超千古”起句恢弘,“天回万象出,驾动六龙飞”尽显气魄,“淑气”“祥云”“太平”“光辉”充满了祥和美好的意象,这大约是王迅所理解的考古学的意义所在,而“太平多扈从,文物有光辉”寄托着他对于考古学发展的美好期望。诗的后半段转而回顾自己的考古生涯,抒发对考古学的深情。“考古无长昼,忧时少熟眠”,考古学始终是他喜忧之所牵。然而“偷生迫钟漏,战死愧兜鞬。莫报乾坤施,空惊岁月迁。”生命的有限总是不可抗拒的,一辈子献身考古,会否仍对于不能做出更多成就而心生愧意?然而最终不过是一介平民,一切事情都萧然处之吧。终是一个豁达淡然的收稍。

网络论坛上的“窦尔顽”一直嬉笑怒骂,最近还在分享自己的搞笑视频,猛然听说王迅去世的消息,有些网友觉得非常突然。事实上,两年前“窦尔顽”已经开始与死亡斗争,他曾经住院昏迷,虽说后来奇迹般转好,但此后断断续续一直需要住院透析,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然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依然是那个才华横溢、随性自由的“窦尔顽”。

“窦尔顽”的个人微信公众号并没有多少粉丝,更像是一个试验场,王迅在上面反反复复修改和重发自己的《中国考古演义》。所有的修改止于8月31日的第八回《城市遗存得保护 田野考古迎庆典》,这一回写到了1949年,回末一如既往地预告着下回内容:

本回书着落在此处,欲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考古世界又有何种传奇,且听下回分解。(拍惊堂木)

如今,斯人已逝,下回不再可期。然而,“窦尔顽”在第一回首已经告诉我们,萧然处之吧。

尾声:“窦老走好!”

北大未名BBS上名为“窦老走好”的纪念帖长达39页跟帖中,人们说“窦老的帖子是未名最让人难忘的部分之一”,“怀念窦老的幽默”,“R.I.P。自己老了也能这么洒脱,就好了”,“还记得豆捞的那个餐盘鸡骨,R.I.P”。老顽童“窦尔顽”, 或许会喜欢这样的纪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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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箫杨

图/王迅个人博客与微博、视频《我是先生》

编辑/崔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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