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没了棱角，反倒是越来越喜欢出门诊的时间。

我努力记住每一个进诊室病人的名字，即便记不住，也会偷偷看一眼叫号器，然后在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装作记得，叫他一声：“某某，来了哈！”

这招还挺管用！每个人或许都希望被记得，就像每个人生日的时候，都希望不只是被10086问候一样。

01

我的门诊病人里，老年人居多，大多数陪着患者过来的家属，怕老人家表述不清楚，总要替他说上一大堆。原先觉得这样也挺好，大家都节约了时间，说清楚了，结束走人，下一个。

后来，也慢慢觉得不妥，慢慢习惯于打断家属，让病人自己说些话。没得聊了，说些吃喝拉撒睡也行。

就像昨天下午门诊的时候。有位肿瘤术后患者，每次都准时来复诊的，但这次晚了一个月。聊起来才知道，原来前些日子他被车撞坏了胳膊。

于是，我们泌尿外科诊室的画风变成了这样：

“哎呀，你什么时候撞的？”

“一个月前啦。”

“做手术了没？”

“没做，上了个夹板。”

“这么不小心！咋撞的啊？”

“哪是我不小心！我好端端地骑电动车过斑马线，公交车不让行撞我，赖我啊？”

“不赖你赖谁？年纪大了，还做过手术，电动车就别骑了。再说了，过马路要推行嘛，你小孙子都知道的交通规则。这不撞了还不是你吃苦！”（此处，家属插嘴表示赞同）“来，来，这份发热调查表签个字。你看，幸亏是撞的是左手，要不你签不了字了，连吃饭都得喂。”

“还说呢，我是左撇子啊！”

“啊？当我没说。”我剩下一脸尴尬。

02

一直觉着门诊就是个江湖，而我就身在江湖。

其实，忽然想写一些文字，是源于之前的另一位病人。

那天中午休息的时候，一位肿瘤内科的医生打电话过来，说有一位肿瘤晚期病人，腹膜后转移，出现了肾积水，是不是需要留置个双J管引流。

这种事情常有， 我让病人下午晚点过来，加个号看下再说。

下午门诊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诊室进来一个人，说是肿瘤内科某某医生让她找我加个号。我填了张加号单，让她到门口护士那里登记一下。

门诊快结束的时候，才叫号叫到她。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问：“病人呢，没来？”

“是我自己。”

我有些诧异，打开的病历系统显示，病人74岁，3年前患肿瘤，经历了手术、复发、放疗，再复发、化疗，再放疗……只是，我很难把这样一个肿瘤晚期病人，跟眼前这位干净利落的老人联系起来。

我问她：“你怎么一个人来呢？你不是外地来的吗？”

她说：“是啊，没办法，我得了这病，花费大。就一个儿子，也辛苦，得去打工赚点钱，也好贴补一下。老头子不识字，来了也没用，家里鸡啊、鸭啊也要照料。”“那你清楚自己的病情吗？”

“清楚，一直都知道的。每次都是我自己来住院，肿瘤内科医生都和我说了，可以的话，你帮我开个住院单。我赶紧把住院登记了，还得赶回去呢。晚了，可能就没车了。”

“行，我赶紧开住院单，你去办预住院。”

“医生，这次大概要多花多少钱？”

“小几千。”

“行，我卡里还有一点，现金也带了些，加起来大概够了。哎，真花不少钱了，还能筹一点，总还想给自己再治疗一下。”

“那你赶紧去办住院吧。对了，你要赶回去，咋不早点进来和我说一声？你这等了一下午。”

“你帮我加号就挺好了，不能插队再给你添麻烦，真赶不上车我再想办法好了。”

03

那一刻，我竟被眼前这位来自外地农村的74岁晚期肿瘤患者“暖”到了。

她穿得干净，虽然朴素无华；她看得清澈，知道自己的一切，也知道该努力走到哪一步，甚至我都没听到她一句抱怨；她努力地活得清楚，一个人应付各种繁杂的手续。

很短的时间交流，我没办法说我了解多少，但我真的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干净。

她转身出去的时候，我坐在一个人的诊室里，想到的是那句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是的，那一刻，我不知道，到底谁治愈了谁。

作者：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 经霄

内容来源：《中国医学人文》

来源：健康中国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