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九一八”|大难临头时的“不抵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09-18 18:00

一九三一年,没有多少中国人意识到国家已经大难临头。

这一年,军国主义在日本已经形成强大势力,主张占领中国东北地区的叫嚣已经完全公开化。来自关东军的声音是:“要建设大日本超级大国,很显然,必须取得相应的领土或具有同等价值的东西……这就需要把满洲置于我国绝对权力的统治之下。”在主张武力扩张的日本军人中,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大佐和作战主任石原莞尔中佐最为激烈而强硬,他们提出了以“占领满蒙”来“转变日本国运”的侵华建议。

石原莞尔认为:以日本为中心的“东洋文明”和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洋文明”必然开战,而下一次世界大战将是“人类最后的大战”。为了备战,同时也为解决日本国内危机,必须入侵中国——“武力解决满洲问题已成为陆军省部主要课长等幕僚的坚定信念。”因此,关东军的首要任务是占领满蒙地区。

板垣征四郎强调:“在对俄作战上,满蒙是主要战场;在对美作战上,满蒙是补给的源泉。从而,实际上,满蒙在对美、俄、中的作战上都有最重要的关系。”石原莞尔的建议本不新鲜,但在日本深陷经济危机而不能自拔的时刻,这一建议立即受到日本政界的热烈追捧。——日本军界和政界在以武力扩张摆脱国内危机上达成了高度一致。

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猝然爆发。

日本关东军偷袭北大营的时候,中国东北的军政大员们正安闲自在: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张学良长期驻留北平,那天晚上他正在前门外中和剧院观看梅兰芳表演的京剧《宇宙锋》;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参谋长荣臻正忙着给他父亲做寿;黑龙江省主席兼东北边防军副司令长官万福麟也在北平,他将黑龙江的军政大权交给了他的儿子;吉林省主席兼东北边防军副司令长官张作相为其父奔丧回了锦州,军政大权由他的参谋长熙洽代理。——沈阳城内的东北地区以及辽宁省的军政要员们大半不在岗位上,就连东北军重要的北大营军营驻军、东北军第七旅旅长王以哲也不在军营里。

关东军开始攻击后,第七旅参谋长赵镇藩命令部队进入阵地,同时用电话向王旅长和荣参谋长报告。荣臻给赵镇藩下达的命令是:“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在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这种军事命令,恐怕前所未有。

凌晨时分,本庄繁命令关东军所能调动的部队全部向沈阳开进。四时,驻扎铁岭的部队抵达,配合独立守备大队占领北大营;五时三十分,赵镇藩带领退出北大营的第七旅到达沈阳东山嘴子;六时三十分,驻扎海城和辽阳等地日军赶到,占领沈阳内城后,联合向东大营发起攻击,东北军和讲武堂官兵不战而退;八时,东北边防军长官公署、省政府、兵工厂、机场以及所有的军政机关和金融机构均被日军占领,军警全部被日军缴械。日军犹如进入无人之境,仅在沈阳兵工厂就缴获步枪十五万支,手枪六万支,重炮和野战炮二百五十门,各种子弹三百余万发,炮弹十万发。张学良多年购买的三百余架飞机也全部落入日军之手。

“九一八”事变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上的标志性事件。

这一事件中的两个史实甚为重要:一是日本发动了侵华战争。自一九三一年事变时起,直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中日两国置于战争状态长达十四年之久。二是关东军发动事变时,双方的兵力异常悬殊:日本关东军正规部队和非正规部队各一万人,满铁沿线的警察约三千人,总计约两万三千四百多人;而中国东北边防军总兵力约三十万人,除因军阀之战十一万人被调入关内,留在东北地区的部队尚有二十万人。特别是,事变爆发时,攻击北大营的日军仅有六百五十人,而驻守北大营的东北军有一万两千多人,但是,这座坚固的军营竟很快就被日军占领了。

“九一八”事变后,仅仅一周之内,两万多日军在中国东北的广阔地域上几乎兵不血刃地相继占领了辽宁和吉林的三十多座城市。

在此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众多相关历史陈述都言是国民政府下达了“不抵抗”的命令。关于这一点,一九九〇年,耄耋之年的张学良对采访他的记者说:“我要郑重地声明,就是关于不抵抗的事情……那个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说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绝对不是的。”“当时,因为奉天与日本的关系很紧张,发生了中村事件等好几个事情。那么我就有了关于日本方面的情报,说日本要来挑衅,想借着挑衅来扩大双方的矛盾……我下的所谓不抵抗命令,是指你不要和他冲突,他来挑衅,你离开他,躲开他……”“政府给的回答不外乎是两句话,就是你妥善办理,相应处置。”

按照张学良的说法,那时候日本关东军经常寻隙挑衅,走在街上看见东北军官兵的刺刀,上来就在刺刀上划火柴,如果碰上脾气大的东北军很可能一刀捅过去,因此张学良曾下令“绝对不许抵抗”,他的初衷是“老子就是不让你有借口”。——事实上,这是一种令人困惑的选择:如果说拥有飞机大炮的数十万中国军队驻扎在东北地区的目的不是对付日本人,那么,用百姓的血汗供养的中国军队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老子就是不让你有借口”之说,将那一段的中国历史弄得荒诞不经。

尽管日后张学良的抗战信念逐渐坚定。但是,“九一八”事变发生的时候,他给东北边防军下达的第一个命令确实是“不抵抗”……

东三省“易帜”后,张作霖家族不再是独立于国民政府之外的地方军阀,东三省已经有了名副其实的“中央”。因此,关于“不抵抗”问题,作为国民政府首脑的蒋介石难脱干系。

“九一八”事变前,日本关东军图谋制造事端的迹象愈加明显,蒋介石曾在给张学良的电报中称:“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不予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为此,张学良电令他的参谋长荣臻:“查现在日方外交渐趋吃紧,应付一切,亟宜力求稳慎,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须万方容忍,不可与之反抗,致酿事端。即希迅速密令各属切实注意为要。”——无论是蒋介石还是张学良,至少在一九三一年的时候,面对日本关东军发动的侵略,他们的抉择是忍让。

蒋介石和张学良都认为,日本过于强大,中国过于贫弱,中国尚没有力量与日本全面开战,一旦全面战争爆发,中国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部沦陷。近代以来,中国曾有过“天朝上国”的自豪,但自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这种自豪在列强的不断入侵中逐渐消蚀乃至消失,最终形成了“中国无力有效地抵抗外来入侵”的集体性共识。这一民族心理上的无奈,令中国的仁人志士在忧患时肝肠寸断,令中国的军人们在抵抗入侵时颜面尽失,也令中国的政客们在外交上如履薄冰。

“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甚至想到,如果与日本全面开战,不出三天,日军将占领中国的长江流域,切断整个国家的政治、军事、经济命脉:“以中国国防力薄弱之故,暴日乃得于二十四小时内侵占之范围及于辽吉两省,若再予绝交宣战之口实,则我国海陆空军备之不能咄嗟充实,必至沿海各地及长江流域,在三日内悉为敌人所蹂躏,全国政治、军事、交通、金融之脉络悉断,虽欲不屈服而不可得?”再者,那时的国民政府始终对“国际调停”抱有幻想。

“九一八”事变的第五天,张学良派他的副司令长官万福麟面见蒋介石,蒋介石在他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告以外交形势,尚有公理,东省版图,必须完整,切勿单独交涉,而妄签丧土辱国之约。倭人狡横,速了非易,不如委诸国联(国际联合会)仲裁,尚或有根本收回之望。否则,亦不惜与倭寇一战,虽败犹荣也。”

——无论是“九一八”事变前的中国历史,还是战争全面爆发后的中国历史,都证明了一个真理: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绝不能将捍卫主权与领土的希望寄托于“国际道义”。最后,对于蒋介石和他领导的国民党来讲,消灭国内的共产党力量与抵抗日本对中国东北地区的侵略,两者权衡前者更为重要。

“九一八”事变前的七月,蒋介石在南昌行营发布作战命令,率三十万大军对共产党的瑞金中央根据地进行第三次“围剿”。他在《告全国将士书》中表示:“赤祸是中国最大的祸患。”张学良随即致电蒋介石,愿率东北军“唯钧座之命是从”。之后,蒋介石又发表了《告全国同胞书》,首次提出“攘外应先安内”的国策:“惟攘外应先安内,去腐乃能防蠹……故不先消灭‘共匪’……则不能御侮。”蒋介石担心全国的排日情绪被共产党利用,要求无论官民要“抑制”排日情绪:“发生全国的排日运动时,恐被其利用共产党,呈共匪之跋扈,同时对于中日纷争,更有导入一层纷乱之虞。故官民须协力抑制排日运动,宜隐忍自重,以待机会。”

无论后人如何评述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在历史上的政治博弈和武装斗争,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日本的政客和军人始终把“反共”作为入侵中国的一个重要借口,而国民党军队对共产党军队的“围剿”,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军事上,都给日本侵略中国造成了一种有利的局面。这一点,连中国的普通民众都看得清楚。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各地相继爆发大规模的抗日游行,民众,要求政府停止内战,收复东北,对日宣战。事变发生十天后,南京中央大学学生赴外交部请愿,学生们冲入部长室,打伤了王正廷部长。接着,全国各地的请愿学生涌入南京,总数达到七万之多。无奈之下,蒋介石接见请愿代表,并发表了一番讲话,这番讲话绕来绕去,令请愿代表无从捕捉到任何确切答案:

关于抗日情事,假如本人想要全国国民拥戴我,是最容易做到的。只要对日本宣战,全国国民一定称赞我。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反给一般人疑我不抵抗呢?不是我怕死,而是我不能把国家的命脉断送,不能使民族的生命危殆,我要为国家的前途打算,要为民族的前途着想,不能为个人名誉而使中国灭亡!纵令不致永久灭亡,或者灭亡不过是几十年或几百年,还是可以复兴的话;但是如果我们现在有办法可以使中国不亡,使中国不致受几十年或百年亡国痛苦,我们为什么不采用?为什么反而愿意冒几十年或几百年的痛苦?

作为一国政府的首脑,这番话表达了一个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中国人都难以解读的逻辑:面对日本的侵略,他不是不抵抗,而是为了国家前途着想不能抵抗,因为抵抗就会亡国。为什么抵抗了反而亡国,难道不抵抗就不会亡国吗?——蒋介石没有解释。

之后,《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告全国学生书》发布:

……自日本帝国主义军队侵占辽沈以来,风声所播,全国民气如汤之沸。青年学生有尽质其衣履以赈灾,只身请求入伍者;有热血奔涌,无可遏抑,自杀以殉国难者。此种舍身为国之精神,已足为国必不亡之征象……宣战问题,决不能以学生之罢课与否为衡者。可战而不战,以亡其国,政府之罪也;不可战而战,以亡其国,政府之罪也;备战未毕,而轻于一战,以亡其国,政府之罪也;备战完妥,而不敢战以亡国,政府之罪也。政府在此时,负全国存亡之责,全民生死之寄,所愿以与国与民,同生共死者,惟有以公忠之决心,受人民之信托,秉唯一之权能,以定唯一之大计耳……

在中国举国民情激愤之时,日本也同样举国民情鼎沸。“九一八”事变后,关东军入侵中国的行为不但得到日本国民的广泛支持,而且日本国民就此沉浸在了军国主义的集体狂热中。土肥原贤二在致东京参谋本部参谋次长的电报中说,事件的起因,是“暴戾之中国军队”破坏南满铁路,袭击了日军守备部队。由此,日本官民共同认为,这无异于给了日本以“建立满蒙独立国家”的“最良机会”,声称必须“以此事件为契机求得满蒙问题的解决”。

一九三一年秋天的日本,已经成为一个集体性狂热尚武的国家,武士道精神和极端民族主义相结合,致使日本的少壮派军人更加肆无忌惮。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日本军人冲入首相官邸,乱枪打死了首相犬养毅。十天之后,以海军大将斋藤实为首的内阁成立。——日本政党内阁终结的结果是:军国主义者开始控制整个国家的政权运行。

本文节选自王树增《抗日战争》第一卷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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