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更多人关注心理疾病,深圳作协主席出书: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09-11 11:37

“癌症,抑郁症,我都有。”电话那头,李兰妮淡定地说。

李兰妮是深圳市作家协会主席,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做过三次淋巴癌清除术、身患重度抑郁症十余年的她,终于下决心住进了精神病院。

李兰妮

为什么要进精神病院?

李兰妮一直惧怕这里,此前的12年,她每天都靠吃抗抑郁的药治疗。一次,中山大学研究生院邀请她做公益讲座,她拖着很不愿去。因为过去每一次公开场合的分享,就好比撕开伤口,流血化脓,会加重感染。做公益,说抑郁,屡遭人歧视。有人说,她是一个疯子。有人说,她脑子有病,自己想自杀,还说要救人,真可笑。

“我没把自己救出来,怎么去救别人?拿什么去救别人?”她过去总是告诉别人,“该吃药吃药,该住院住院。”后来,她慎重问自己:“真敢住院吗?”

2014年参加中国作家全委会,大家谈到深入生活时,她就琢磨:“精神病院是一个禁区,谢绝采访。如果我都不敢接近,不配给别人说是否该住院。如果我有了实践经验,就可以提醒他们注意什么,告诉医生护士病人真正需要什么。”于公于私,她都觉得自己该去精神病院探一探路。

2015年,李兰妮住进了广州市惠爱医院(广州市精神病医院);2016年,她又住进了北京的北医六院(北京大学精神卫生学院)。住院期间,作为抑郁症患者,她主动申请做电休克,写下电抽搐疗法所有细微的感受。

“我进入幽暗深谷,用心灵寻找光明。”在疾病和疼痛的折磨中,李兰妮保持清醒,一边找寻自救的出路,一边还原精神病人的真实现状。嗜睡症、咸猪手、强迫症、躁郁症、进食障碍、酒依赖……她用冷静的文字记录下这些精神病人,希望让大众切身感受到,在人世间的一个孤独角落中,有这样一群人正备受煎熬。抱着自救与救人的强烈愿望,她阅读、参考了大量相关书籍,梳理出精神疾病发生的生理、病理、心理及社会原因。最后,她将在精神病院的日子写成一本书《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走出精神病院的李兰妮说:“身处孤独绝望的人啊,你要相信,野地里,一定会有一束爱的灵光为你而来,陪你走出无人旷野。”

《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实拍图

在精神病院看到了什么?

小孩为什么会一直睡?老人为什么老不正经?厨师为何总喜欢照镜子?

一位大概10岁的男孩“小迷糊”,总是没睡醒的模样,吃饭、走路都能睡着,有时睡一整天,连吃饭都免了,他不能去上学。李兰妮说:“以前我没见过嗜睡病人,我以为严重失眠才是病。看到小迷糊,知道了睡眠障碍有好几类,他这种睡病有危险,随时会发病睡瘫。”

李兰妮附上一段医学选摘:“儿童精神障碍常见的包括∶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对立违抗性障碍、品行障碍、抑郁症、抽动秽语综合征、孤独障碍、精神发育迟滞……一个举止怪异的孩子可能会吓到或者冒犯其他孩子,使他成为一个被社会排斥的人。由于缺乏足够的精神疾病的常识,家人不能理解和应对他的行为,因此会感到受挫。最终,受挫感会升级为对孩子进行语言和身体的虐待。”

书中还提到一个老人,年轻时是谦谦君子,老了之后并不痴呆,却表现得好色,见到靓女就流口水,还骚扰小保姆。家人感到难以启齿,提到老人就觉得丢脸。但这其实是一种精神疾病——额颞叶痴呆。这种病会因冲动而花钱大手大脚,囤积废品,不爱卫生,行为有些孩子气、粗鲁,出现不适当的色情语言、玩笑以及令人尴尬的、不适合身份和场所的行为,如偷窃、在公众场合便溺、脱衣服等。

“老年人不再安详、仁慈。还有一些老人现在不再爱儿孙爱社会。他们对过去、对家人充满怨恨、愤怒,每天闹得全家人不得安宁。精神病毒杀伤力凶猛,最亲近的家人难免受伤、抑郁。”李兰妮认为,老年精神障碍是全球性社会难题,许多老年人不愿意跟医生谈论心理症状,只叙述躯体问题,有些老年人绝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疾病。

的确,有很多住进精神病院的人,都坚持说自己没病,一位叫“梅大厨”的病人,每天在洗手间待很久,无视他人,一洗脸就洗头,擦抹全身,打量自己的胸肌和腹肌。他擦洗时比女人还细致,对着镜子久久看自己的脸,精心涂抹上白色的护肤品。

他说自己没病,是被送进来的——在当厨师那会儿学刀工练切菜时,他突然跑到男厕照镜子。因为身体外表上一个臆想或者微小的缺陷而困扰,这种病叫做躯体变形障碍。进行整容手术的人中,躯体变形障碍患者占2%-7%。

李兰妮摄于2015年从广州惠爱医院出院时

同住一个病房的病友

和李兰妮同住一个病房的,是80后的“娃娃”和90后的“荣荣”。

原生家庭对娃娃百般宠爱,爸妈节衣缩食也要富养孩子,娃娃也争气,以优秀成绩完成学业,在北京买房定居,然而,一路在和风细雨滋润下的她,在情场、职场的接连打击之下,精神出问题了,住进医院。

娃娃已是三十多岁,爸妈却还是把她当成小朋友,每天给她梳辫,她跟父母对话也是用撒娇的孩子语气。后来,她病情转重。每天进食半流质,吃下去就会呕吐出来。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喝酸奶、喝水果茶,制作精油美容液护肤,教人做瑜伽;痛苦起来的时候在床上高呼……检查过多次,不是胃病,病房的人说,亲眼看见娃娃将吃进去的流食从喉咙里抠出来,这是进食障碍。

进食障碍患者会限制自己进食,几乎不吃任何含有高营养的食物,过度运动,运动的强度多与体力极不相称,像是自我折磨的催吐,长期反复催吐后,患者食管下端的贲门括约肌松弛,常导致在进食后自发呕吐。

而90后荣荣又是另外的症状:重度失眠,严重焦虑,怕出门,因为毕业实习找工作不顺利,荣荣的妈妈说,社会不公平;荣荣想和男友分手,但是妈妈不同意。荣荣要听妈妈的话,要找到一份有面子的工作,找一个妈妈认定的男友,她一辈子都不想跟妈妈分开。李兰妮很想告诉荣荣,要争取人格的独立。

病房里还有一位是患厌学症的“小蘑菇”,读大学的她不想上学,晚上在宿舍哭闹不睡觉,白天睡,不想见同学老师,不想做作业。二十岁还不会洗衣服,都是寄回去给妈妈洗。“我妈说了,我负责读书,她负责我的衣服袜子鞋子,还有所有的事。”她的妈妈会在病房床上陪女儿睡,抱着女儿,就像抱着个婴儿,轻轻摇晃安抚。

精神病学有句话:家庭也可能是病灶、传染源。李兰妮对于这些二三十岁的病人,带有批判的观点,她认为是家庭环境和父母教育出了问题,现在一些家长只懂得拼命挣钱、报班,不懂得保护孩子精神安全。其实每个年龄阶层,不管男女老幼都应该要有精神病的常识。

李兰妮作客第二季央视《开讲啦》

红星新闻:你说大部分孩子有问题,病根多少和父母有关?

李兰妮:比如娃娃是进食障碍,医学解释里说,这样的家庭中,常常存在父母对子女保护过度、过度操纵、将个人价值观强加在子女身上。家庭关系表现为∶纠缠、过度保护、互动模式僵化,以及缺乏解决冲突的方法,而将孩子卷入冲突。

娃娃的进食障碍,如果自己不求救,医生没法救。另外,过去西方患有进食障碍的人多,他们是以瘦为美,越是体重轻越觉得美,我们审美不能走入误区,要破除这样畸形的美学,不能让这种病态的美,成为审美的主流。

红星新闻:你尝试过哪些治疗方法?如何找到有效的治疗方式?

李兰妮:自从住过精神病院后,我的思想认知提高了,也发现自己欠缺常识太多,所以,我不单是自己要了解,也要让身边的人了解,做到扫盲。

现在,精神治疗界的新疗法、辅助疗法层出不穷,热个几年便消退。病人要懂得精神疾病常识,翻翻精神疾病治疗史,不盲从。要配合医生摸索最适合自己的药物和疗法。比如书中的“高儿”,刚开始父母不敢让他尝试电休克,结果电疗对他就很有效,电第一次就“活”过来了,电了几次就去打篮球了。

我试过药物疗法、宠物疗法、饮食疗法、认知疗法、光照疗法、香氛疗法、阅读疗法等。认知和阅读疗法最持久,有时,我靠读书做认知治疗。对我来说,认知、阅读疗法比正念、经磁颅刺激更有效。

但是现在大部分病人,盯着医生护士,求关注求心理辅导,自己却不关注、阅读精神疾病有关的书籍。自救意识不强,救人意识微弱。住院期间,我发现病人和家属都不太爱看书,极少出现人文读本。

红星新闻:你选择对镜头公开说自己是抑郁症病人,坦荡面对,这是不是一种对恢复好的方式?

李兰妮:没住精神病院之前,我也有病耻感,不敢发出声来,缺乏自救意识,害怕别人说我是疯子。当时我周围的朋友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人、中国作协的人,都说支持我,很多正面的力量来帮助我。

主治医生告诉我,北大医学部有关机构与哈佛大学等国际机构合作了一个项目,选择不惧病耻的抑郁症患者面对镜头,说出自己的名字,说出“我是抑郁症患者”。研究认为,面对镜头公开说出这句话,是精神康复的前提。

红星新闻:精神病人这一群体现在是怎样的?

李兰妮:根据2019年权威医学期刊《柳叶刀·精神病学》上发布的我国首次全国性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结果,中国成人精神障碍终生患病率为16.57%。国家卫健委疾病预防控制局2018年公布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底,我国精神障碍患者超过2.4亿人,总患病率高达17.5%;严重精神障碍患者超过1600万人,这一数字还在逐年增长。

你知道2.4亿什么概念吗?相当于每6个人里面有1个人患精神障碍,我们的亲友里会有人有精神疾病,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无知就是对他们的伤害。

《简爱》中罗切斯特的妻子是一个疯子,大家就认为她是罪不可赦,却从不关心她是怎么疯的,是什么事情折磨伤害她。这是过去整个世界的认知。我也吃过苦,被人污蔑、误解,不屑。从精神病院出来了就百口莫辩,被泼脏水被欺辱被伤害。有时候这种伤害没办法反抗,所以,我刚住北医六院的时候,一位男护士说1/3的人还要回来。

现在,我想告诉大家,我不光能走出来,还能写出来,要在黑暗中播下光明。我们不仅要找到自己的光,还要做别人的光。

红星新闻:这些年国人对精神病的认知有改变吗?

李兰妮:有。我们国家有很多好的变化。

北医六院在十多年前就有了全国唯一的开放式病区。医院的科研、管理、治疗都有了进步,包括医生的自信,家属的认知。比如书中的荣荣,她的爸妈放下生意,带她把北京的精神病院都看了个遍。还有小蘑菇也让我由衷感觉到社会进步了,她不忌讳,说学校心理辅导老师要求她必须来住院治疗,而同学们觉得她很酷,敢住精神病院,她说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我写这些,想呼吁社会关注这种沉默而边缘的群体的人,希望如果你是患者,有过抑郁症状的知道如何自救;没有生病的人,怎么预防,救身边的人。比如你是一个领导,看到下属行为怪异,不是给他做思想教育就行,你要想一下这个人是不是有精神障碍,作为领导应该怎样找到合适方式提醒他去专科医院做个检查。为什么我详细写怎么入院,怎么检查和治疗,起码有很多实际作用,类似一个指南。

红星新闻:书中每一个故事都附有精神疾病的科普,但为何还要用大篇幅去讲述中国建立精神病院的百年历史?

李兰妮:我为什么写出来,因为人们总害怕精神病院,有些人觉得里面很差,世界精神病史记载,上世纪的精神病院的确有手铐铁链铁床,恐吓鞭打,泡在水里,用爬虫老鼠让他们清醒等等方式。但中国精神病院的起步并不差,一开始提出:病人是人不是动物,(医院)不是监狱。

1898年,中国第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建立。30年前,北医六院精神卫生研究所进行了首届精神卫生系招生,当时观念落后,很多人不愿意到精神病院当医生,中国包括世界的精神治疗和教育都走得很坎坷和漫长,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如今整个世界,精神卫生健康是国际问题,我们国家越来越重视,很多有心有智有社会责任感的医生们都投入做研究。

作为读者,我们需要看看世界的精神教育和医疗的走向,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有了飞跃性发展,我们国家尤其2010年后有了很大进步。

作为病人,我们要相信,光明是有的,你心里有了光明,就能走出黑暗之地。有朝一日,成为别人的“野地之光”。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公号

编辑/弓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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