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伟:看似简单的家庭故事背后,究竟藏着多深的人性冰山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1-08-08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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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维亚卓越的著作《鄙视》,初看似乎是个简单的家庭故事:

男主角是个不富裕的作家,遇到一个相对没那么固执的导演,以及一个粗俗但富裕的制片人。为了赚钱,他放弃了自己的文学理想,迁就现实,为电影写剧本,但同时,他发现自己的妻子似乎要离自己而去,他尽力挽留。等他赚到了第一笔钱,以为能补上爱情的缺陷后,妻子明确表达了对他的鄙视,并投身于制片人的怀抱。

这么看,似乎是个嫌贫爱富、贫贱夫妻百事哀、理想遇到现实的爱情故事。 

再看细些,就不只如此。故事里蔓延着无法忽视的枝节。

比如,主角是个喜欢内心独白的人,受过良好教育但穷困潦倒的他内心并不平衡,哪怕在获得编剧的工作后也是如此。他公开念叨编剧在电影界毫无地位,叹恨编剧只能任人选择,只有导演和制片人——即便他们经验短缺——才能指手画脚。

他更着意描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当制片人、导演和他(作为编剧)一起讨论拍摄《奥德赛》的改编电影时,主角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气质十足的编剧,在意的是质朴的古希腊诗意;富裕却肤浅的制片人却想拍摄商业奇观,考虑如何让《奥德赛》展现出类似《金刚》那样的大场面。导演则从中和稀泥,拉拢编剧以期实现自己的表达欲望。

如此一来,可以说是电影行业内幕大揭露。无非是文艺抵不过商业、理想抵不过现实的戏码。但似乎又不只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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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的核心事件,是围绕着《奥德赛》的改编电影展开的。主角在这一路失去自己妻子的过程中,不停用自己的命运与奥德修斯作对比,甚至还主动提到了同样致敬《奥德赛》的名作《尤利西斯》。

在故事结尾,主角更如此感叹:他认为各人试图塑造的奥德修斯,有其不同的存在方式:

制片人需要塑造的奥德修斯,恰如他的生活,肤浅、平庸、浮夸又毫无意义,但与他的利益一致。

导演试图塑造的奥德修斯相对现实,但又简单而庸俗,因为他是导演,必须多少服从现实。在导演的演绎中,奥德修斯这位在外流浪十年的英雄实为不敢回家、不被妻子珀涅罗珀所爱的失败丈夫;而英雄的妻子珀涅罗珀虽然忠诚,但不爱。

主角自己试图塑造的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里的奥德修斯,最崇高,最自然,最富有诗意,最真实,最不被金钱腐蚀,最为诚挚,但也相对最软弱无力。

在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出征十年、流亡十年后返家,找到了妻子珀涅罗珀。在这期间,忠诚的珀涅罗珀受尽了别的求爱者的侵扰,命令让奥德修斯杀了所有的求爱者。

而在本小说中,主角失去了妻子,他的妻子在制片人的骚扰下,最终陷入庸俗,投入了有钱人的怀抱。

到此为止,这个故事又具备了多重比喻的深度。这是对现代社会人性精神危机的一次探讨。史诗的高贵与现实的庸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这就是本小说的主旨了吗?

我还是有一点别的想法。

莫拉维亚的这篇小说,如果您相信了“作者即主角”,那大概可以得出上面这些结论。

但如果考虑到,主角也许并不完全代表作者的意思,就又有别的味道了。

非常有趣的是,虽然主角相当聪明,极为抒情,而且善于比喻,但整篇小说中,他的独白非常多。这的确符合他作为编剧的知识分子身份,但独白多到,让人没法不觉得:这个主角很擅长自欺欺人。

他的观察和思考,都如此富有诗意,让他笔下写出的形象,都不太可靠。他笔下的妻子形象摇摆多变,但仔细想来,他的妻子其实没有给出太多的实际行动,只是善于联想的主角,一刻不停地,对妻子的手势与表情加以分析。

在妻子还没有离开他时,他已经在惶惑于妻子可能不爱他,做出种种过激言行了。而在妻子离开他之后,他更认定妻子就是他想象中嫌贫爱富的人。

所以,究竟鄙视主角的是他妻子,还是他的自我投射呢?

当主角初次与导演讨论电影剧情时,他甚至如此认为:史诗中的奥德修斯是为了逃离家乡、逃离妻子,而去特洛伊远征的。虽然史诗中说,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始终忠于奥德修斯,但主角却无法确认,珀涅罗珀对奥德修斯的爱是真诚的——这里不难看出,主角其实是自我厌恶、自我怀疑的,他会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处境,投射到史诗中。

在他自说自话对妻子的行为加以臆想和分析时,还擅自琢磨妻子在社会经济方面对他的疏远,擅自做了许多阶级意识形态上的讨论。他的妻子事实上很少,但每一个动作都能被主角自欺欺人地脑补出问题来。

终于妻子对他表达鄙视时,他又用自己臆想出来的结论,完美地将现实合理化了:制片人是庸俗的,妻子也是庸俗的,只有他自己是最崇高、最悲剧但又最正确的。

如果我们不代入主角的话,很容易会觉得毛骨悚然。

莫拉维亚在这里,使用了不可靠叙述的手法。

即,莫拉维亚看似塑造了一个理想主义者被现实打击的故事,但只要我们站远一点,也可以这么理解:这个善于幻想又固执于自我的主角,按照自己的理解,描述了一段“我软弱地忠于理想,但我那与我有种种不合的妻子鄙视我并离开我,我从中觉出我们在经历奥德修斯般的生活”这么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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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聪明的读者,能摘走主角所有的自我暗示,会发现故事其实没主角想的那么富有诗意。也许仅仅是他自欺欺人的习惯,试图将故事合理化。甚至,将妻子推开的,并不是妻子自身的性格问题,而是善于自欺欺人的主角自己。

于是从另一个维度,这又可以看作一个“自欺欺人的编剧,分不清自己的想象与现实,终于将自己所爱的人失去后,又试图用想象来自我美化,将过错都归结到妻子身上”的故事。

《鄙视》这本小说全篇都是用丈夫的第一人称叙述的。当他牢牢掌握自己的叙述话语时,莫拉维亚还是巧妙地让我们看到他的幻觉是什么,他不敢面对的是什么。这个丈夫聪明地可以对妻子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点“异样”的动作做精巧的推荐,但是对于自己被鄙视,甚至是自己被自己鄙视的真相,就无法正面面对。一个对自我无法完全诚实的人,也无法面对曾经爱过他的妻子。是他的软弱,造就了自己的不幸。

文/张佳伟(作家 评论家)

编辑/乔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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