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时代标举道德，盛行各种教条与规范，这一时期的英语也极尽曲折之能事，造出许多令后人不明就里的委婉表达，以至于Victorian一词在后世有了“假正经”的意思。这一风气自然沾染到了当时的古典学词典中，比如英语世界最重要的“利德尔-斯科特古希腊语词典”，对于泼辣直白的古希腊文原义也是尽力掩盖，让当时的读者不至皱眉屏息。

然而这部词典的至尊地位始终未被挑战。直到最近，一部编纂历时23年的新词典自称将揭去这层面纱，让人直面古希腊人的狂野世界。今年4月，剑桥大学出版社发布了备受期待的两卷本《剑桥希腊语词典》，收录了来自90位作者的约37000个希腊单词，共1500页。这将是人们称为LSJ的“利德尔-斯科特古希腊语词典”及其缩略本出版一百多年后，英语世界最重要的一部古希腊语词典。

1997年，古典语文学家、词典编纂者、线性文字B研究者约翰·查德威克（John Chadwick）首次提出了更新亨利·乔治·利德尔（H.G.Liddell）和罗伯特·斯科特（Robert Scott）1889年出版的《中级希腊语-英语词典》的想法。利德尔和斯科特最大部头的全本字典出版于1843年，1911年起由英国学者亨利·斯图尔特·琼斯（Henry Stuart Jones）进行修订，LSJ即此三人的合称。自出版以来，西方古典学界大多视之为古希腊语标准参考词典（德语学界亦使用威廉·帕普[Wilhelm Pape]主编的希德词典），《中级希英词典》也是从其缩略而来。

然而， 《中级希英词典》中存在着大量过时的语汇，一些活色生香的古希腊词被代之以温吞的维多利亚式翻译。对于查德威克的修订提议，同道们一开始以为完成大概需要5年时间，但领衔编纂小组的剑桥大学希腊语与拉丁语荣休教授詹姆斯·狄格尔（James Diggle）说，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部中级词典“在概念、设计和内容上都太过时了”，需要另起炉灶。

接下来，狄格尔和他的同事们开始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重新阅读从荷马到公元2世纪早期的海量古希腊文学作品，从荷马到希腊化时代诗人、晚期的历史学家，以及新约福音书及使徒行传。然后，他们运用最新的语文学研究成果，为今天的学生创造了一本现代指南，让他们了解古希腊单词的含义及其多年来的发展，在提供单字翻译之后，还给出了含义、上下文和风格导引等详细信息。当然，最重要之处在于，它可不会顾忌今天的古典学学生会不会脸红心跳。

狄格尔说，对于那些“让维多利亚时代人脸红”的词汇，新词典的编辑们“脸皮厚着呢”。比如动词χEζω（chezo），被利德尔和斯科特翻译为“放 松 自 己，行 其 所 需” （ease oneself,do one’s need），在新词典中就径直释为“排粪”，句中译为“屙屎”。相映成趣的是，罗念生先生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云》中，译有一句：“等我进厕所的时候，简直是打雷，‘啪啪啪啪啪’。”这里用的正是chezo，“屙屎”，阿里斯托芬断不会说“进厕所”这样委婉的话。

在这部新的希英词典中，与性爱有关的词也直言不讳，过时和冒犯的词也得到了改造。利德尔和斯科特将βλαuτη（blaute）定义为“一种纨绔子弟穿的拖鞋”，在《剑桥希腊语词典》中，被描述为“一种简单的鞋，浅口便鞋”；κροκωτos（krokotos）不再专指享萨福之爱的女性所穿的金黄色长袍，而是径直定义为“女性所穿的金黄色长袍”。

“利德尔和斯科特可以用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的话说：‘我的英语是纯洁的，所有淫乱的段落都湮没在一种博学难解的语言里。’”狄 格尔 在接 受《卫 报》采 访时说，“我们则使用现代英语。”

《剑桥希腊语词典》的词条是从单词的最初含义开始，这与19世纪的词典截然不同，19世纪的词典以单词最早出现在文献中的含义为起始。“像πoλι孜这个词，许多人非常熟悉其英语形式‘polis’，”狄格尔介绍：“我们的词条则展现了这个词的各种含义：它最早的用法是‘城堡，卫城’；然后，更常用的是‘城市，都会’和‘领土，土地’；在古典时期，则更确切地指‘作为政治实体的城市，城邦’；此外，也指代城市的居住者，即‘社区、公民团体’。”

剑桥大学古典学系主任罗宾·奥斯本（Robin Osborne）教授表示，古典学系倾力打造这本新词典，是为了“给下个世纪的希腊语教学作出贡献”，让学生们能够“更稳当、更方便地学习古希腊文”： “我们非常有必要继续接触古希腊文学，它不是冻结在过去的文本，而是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息息相关。”

在脱手这部巨著之后，狄格尔说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和快乐，而且，不想再编词典了： “过去的15年里，我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它完全主宰了我的生活。”

狄格尔可能是已经爬出了“兔子洞”。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小故事，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开头：可爱的小女孩在河边无事可干， “她一次又一次地瞧瞧姐姐正在读的那本书，可是书里没有图画，也没有对话，爱丽丝想： ‘要是一本书里没有图画和对话，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Ralph Steadman所绘《爱丽丝梦游仙境》中总是担心迟到的白兔先生，1967

没有图画，没有对话，让人不禁怀疑《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在“内涵”这是一部词典，毕竟爱丽丝的原型，正是H·G·利德尔的女儿爱丽丝·利德尔。也许现代人读这本LSJ，会觉得不唯没有图画、没有对话，连最让人爱的古希腊人大剌剌的遣词用句也难见。如果这部剑桥词典确能达成其功，我们可能就离古希腊人又近了一些。

文/史硅钠

来源/文汇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