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我们必须把孩子们当做小作家
北京青年报 2021-06-24 14:00

主题:对抗与挑战——美国“过程写作”教育深度对话

时间:2021年6月19日上午

方式:线上直播

嘉宾:托马斯·纽柯克 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英文系教授,全美著名读写教育家

潘妮·齐特 美国语文教师委员会期刊《中学教育之声》专栏作者

主办:“童书妈妈三川玲”

6月24日是中考第一天,从昨天开始,全国各地也陆续进入高考“放榜”时间。每年此时,总能杀出来一些毋庸置疑或者带有争议性的“硬核”考场作文。写作到底应该怎么教?是为了应试而教,还是为工作实践而教,甚至为了整个人生而教?写作的意义是什么?写作教育有哪些方法论?各国在写作教育上有什么前沿研究?

6月20日刚刚结束的“第二届写作教育国际高峰论坛”就是围绕这一系列问题展开,“童书妈妈三川玲”教育品牌以“写作回归教育本质”为内核,集结22位国内外写作教育重磅嘉宾,进行了历时四周的线上大讨论,内容涵盖耶鲁自传体诗歌写作工作坊、哈佛非虚构写作课、哲学对话写作工作坊、中美写作教学改革、中国创新写作实践以及面向未来的写作能力培养等,发掘并传播写作在教育体系中的核心价值。

本文特精编本届“写作教育国际高峰论坛”6月19日“美国过程写作教育深度对话”活动的精华内容,与大家分享两位美国“过程写作”教育践行者如何为学生们树立榜样并和他们一起解决问题。

主持人: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托马斯·纽柯克是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英文系教授,也是美国写作教学的领军人物,在学术界提倡“过程写作”教学,这也是今天他要重点讲解和演示的。

另一位嘉宾是潘妮·齐特,在新罕布什尔大学研究生院以及普利茅斯州立大学本科生部教授写作十余年,是美国语文教师委员会期刊《中学教育之声》的专栏作者,致力于探索有效的读写教学,因其著作《与高中生一起写作和思考》而获得美国英语教师委员会颁发的杰姆斯·布里顿奖。

今天两位深耕一线的“过程写作”教育践行者,将与我们分享美国“过程写作”教学中最核心的思想与实践。

好的写作会鼓励我们去创作更多内容

托马斯:这个是来自于比利·克林斯的一句话,他讲的是,“诗歌的麻烦,就在于鼓励人们写更多的诗歌”,好的写作也是会不断鼓励我们去创作更多内容。

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一个好的课堂就像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餐厅一样,吃了之后你还想吃,所以在一个好的课堂上你进行了第一次写作之后,你还想不断地写下去。我也让我的学生们写一下关于世界上最好的一个餐厅应该是怎么样的,他们可能会提到他们家的厨房是最好的一个餐厅,会想出来很多的元素。

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够去写一下,在你的经历里面,让你印象深刻的一种食物或是一个餐厅,可以是来自于你的家庭,也可以来自于你的家乡或者是其他情景。我觉得大家都是愿意去分享的,而且在课堂上我希望能够听到不同的声音,因为总有其他人的故事和你不一样。

写作可以帮我们更好地创造故事和理解世界

托马斯:我刚刚写完一本书《写作无极限》,有一些学生反馈说他们不喜欢写作是因为觉得在学校里的写作总有公式化的感觉。当我们按这个公式去写作时,特别是在中学,其实会扼杀孩子的创造力。

写作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创造故事,更好地去理解这个世界。伟大的小说家厄休拉·勒古恩说过,从《格林童话》到《战争与和平》,故事是人类头脑为了理解而发明的基本工具之一,没有一个社会不讲故事,讲故事让我们成为了自己。

曾有一个大学一年级学生回顾了他的一个写作体验,这是他和朋友乔恩·克提斯之间的一个故事。

“那年上学的第一天我遇到了乔恩,他后来成为我整个小学阶段最好的朋友,初中时我们形影不离。我记得有一项作业是让我们画一幅画,并写一个关于这幅画的句子。我画了一条鲨鱼,因为我曾经在海滩上度过夏天,对鲨鱼产生了迷恋。乔恩画了一个布满导弹和激光的潜水员,他的句子是‘水下部队杀死了所有的鲨鱼’。我不甘示弱,决定给我的鲨鱼加上导弹和激光力,攻击杀死水下部队。

“二年级时乔恩又跟我同班,这一年我们专注于写作,我们每周都要写一个故事,似乎乔恩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水下部队杀死鲨鱼的,他的故事每次都以一条名叫安德鲁的鲨鱼以不同的可怕方式死去而告终。我再次进行报复,让我的鲨鱼消灭他的部队,最后总是以一个名叫乔恩的部队成员以某种羞辱性的方式死去而告终。”

我跟别人分享这个故事时,有人会觉得这里面有暴力,但其实它是关于友谊的,还有小孩子之间非常争强好胜的心理等等,这就是男孩子之间的游戏,他们会把这个作文当做是好玩的事情。

那么我们需要做什么样的准备去让这些孩子写一个长一点的故事,特别是像小说之类的?我们八年级的一个教师说,如果要教故事的话,你就必须讲故事,因此我们会讲很多的故事,也经常为了这些故事哄堂大笑。

当我们只是在谈论和沉浸在讲好故事的感觉中时,我们就与小说写作建立了联系,这也是我在我的课堂上面所做的:我们会在课堂上一起讲述故事,让孩子们写一写他们的家庭故事,那种代代相传的故事——爸爸妈妈或者是爷爷奶奶辈给他们讲的故事,可能一代一代传下来之后,会有一些变化或者说更加夸张了。

所以我们在课堂上让孩子们去分享他们家庭里面的这种传奇故事,比如说我就曾经做过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我们大学有一个很大的夏季野餐项目,有200个人参加,我当时要带大西瓜过去。我就要去计算200个人的野餐,我应该要买多少个西瓜才够,然后我就按照人数买了200多个大西瓜去现场。之后其实剩下好多的西瓜没吃完,我就带了16个大西瓜回家,跟我的孩子说,我们得把这16个西瓜都吃完,这是我多买的。

这样一件蠢事可能会在我的后代当中流传,比如说我的孩子就会说我爸爸之前做了这样一件事,可能我的孙子也会去传播我这样的一件有趣的事情,或者说是让我丢脸的事情。

作为一个写作老师,我们可以把自己的一些故事讲给学生,然后再从学生那里听一听他们家庭里面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分享了这样的故事之后,我们可以更了解彼此,把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近。我其实非常喜欢聆听学生们的一些故事,会发现其实每一个孩子都能够成为很善于讲故事的人。

潘妮:是的,我们可以从祖父辈或者亲戚身上找到很好的素材,记下他们所讲的故事和分享的一些经历,这些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写作素材。

老师一般常用的一句话是,可以告诉我更多的细节吗?说了这句话之后,孩子们可能会继续分享很多有趣的细节,所以我们要去鼓励他分享更多。

托马斯:当他们在说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写作。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多听,鼓励他们多分享。

潘妮:我有一个学生上学期在写作方面非常挣扎,但是当我们用录音的方式去分享写作内容,或者是分享故事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孩子就释放了他的天性,他把自己所有的写作草稿都录下来,然后声情并茂地去分享这些写作内容。

诉说或讲述是一种非常好的分享方式,特别是对于那些不太愿意写的孩子们来说,这样一种方式可以激励他们写出更多内容。

托马斯·纽柯克

在写作课堂上老师应该成为学生的盟友

潘妮:学生们在创造文本、讲自己的立场或者分享家庭的故事时,我们如何去回应和反馈,这是老师必须要学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技巧。

在这方面我们其实可以学会一些面对面交谈的话术,比如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或者说“我读了你这篇文章,这是我注意到的,这是我印象深刻的,或者说,我有一个建议”等等,这样就会让学生觉得你真的看了他的文章,他会觉得老师挺懂我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可以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作为开场白,来开启我们和学生的对话,这样学生不会感到有很大压力。

MilesWilson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他会说当我们在写作课堂上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成为学生的一个盟友或朋友,去帮助他们写出更好的文章?我们能否和学生产生共情,这非常重要。

老师的角色不是批评者,而是倾听者和支持者。《哈佛商业评论》曾有一篇文章的主题就是为什么反馈会失败,因为单纯的批评并不会帮助他们变得更好,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我引用了这篇文章里的一些话,“学习与其说是增加没有的东西,不如说是加强和完善已有的东西”。

“从神经学上来讲,每个人的大脑都在他已经最强大的地方成长,从别人那里获得对我们优势的关注,会促进我们学习,而对我们弱点的关注则会扼杀学习。”我觉得这一段话非常有用,我们要去关注别人的优势,而不是他们的弱点。如果说本来这个学生有很明显的优势,但我们总是不去关注他的优势,他可能就会忘了自己有这样一个优势,而且他的信心也会下降。

比如说,“我觉得你的初稿写得非常棒,你就是要这样写”,这样的话他就知道这个方向是对的,然后固定它、重塑它,这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作为老师,我们不应该总是去抓住学生在写作当中的弱点或者做得不好的地方,而应该去告诉他们哪些是做得好的。

让学生既是创作者又是倾听者、分享者

潘妮:去年疫情期间我们有一个线上写作课程,每周一次,差不多4到8人,然后他们会在线分享写作草稿,通过这种写作小组的方式去学会分享,也学会接受别人对自己文本的一个反馈,学会倾听。学生们可以读一句话或一段话,或者只是谈论他们对文章做了什么修改,没人被要求分享,但其实整个过程他们都在分享。这样的一个写作小组其实可以加深学生之间的联结,让他们感受到同学对自己的支持。

有时候我会在课堂上说,你们今天在写作小组里面有没有听到非常有趣的故事,或者说是好的分享?我有三个步骤帮助他们建立写作的信心。首先是赞美,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哪里写得好;第二,哪些是文章的重点部分;第三,我会让他说说有哪个部分可以优化。

针对八年级的学生,我会有两种方式,一个是“我注意到”,一个是“我在思考”。“注意到”就是说注意到那些积极正向的点,我看到你的人物塑造和对话是如何进行的,如何一步步吸引我;“我在思考”就是类似于,你试试这个写法怎么样,你以妈妈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怎么样?这样就不会给写作者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去做出特别大的改变,但是同时又给他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让他们在你的反馈之后去思考怎样继续完善。

作为老师,我们也需要培养一个倾听的习惯,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们在讲。如果我们一直让学生既是创作者,又是倾听者、分享者,会有很多好处。

托马斯:我的导师说我们为什么不教孩子像作家那样进行写作?这是他的一个核心思想。其实我们在跟其他人分享之前,都会先跟我们信任的人进行分享,所以我们在课堂上也能完成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我们坐在一起交流,听一些其他人的声音,可以让我们成为更强大的作者。

如果我特别喜欢孩子写的某个段落,就会把它作为一个文学作品读出来,让大家都能听得到,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积极的反馈。

我会指导这些孩子们,听了其他人的分享之后,你应该怎样去进行反馈,我会给他们一个反馈的框架或结构,或者是给他们一些指导,反馈应该要更加细致一点。非常简单的一个方法,就是他去指出同学的这一段文章里面,有一句自己不喜欢或觉得同学写得不够好的地方,那么你再指出他这篇文章里有哪两句话是写得好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启方式,可以避免给出的反馈过于宽泛。有时候我会问学生,我刚刚的这些反馈你觉得有用吗?等等。

潘妮·齐特

每一个人都可以写作

潘妮:我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可以成为作家的,有些人可能写作的动力更强,想要创造的欲望更大。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孩子更多的自由,让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写出有创造力的文章。

托马斯:这个是PeterElbow的一本书,名字叫《每一个人都可以写作》。大部分人认为写作是为一部分人服务的,只有一部分人能够写作,其他人并不适合写作。但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可以写作,因为每个人都会说话都会造句子,只要会造句子,就有能力去写作。

当你在造句子的时候,你其实就是在写作,特别是对于小孩子们来说,他们都很喜欢写作的,我们要去释放他们写作的天性,比如说他们喜欢乱涂乱画,这些都是一种表达欲,是创造力的体现,我们可以将这种创造力引导到写作上面。

关于“过程写作”教育的问与答

“过程写作”指导意味着什么?

托马斯:我们必须要把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当做是小作家,他们需要时间去写作,尤其需要大量的写作。他们也需要有效的反馈,需要老师做出写作方面的示范。在我们学校里面,老师都是和学生一起写作的,并且在写作过程当中给学生树立榜样,并和孩子一起去解决问题,帮助他们提高。

学校的哪些做法会扼杀孩子们的写作热情呢?

潘妮:有很多学生会把写作当做是一种任务,觉得完成这个任务就可以了。但我们要赋予孩子能力,去写他们想写的,写他们内心的话,而不是给他们布置一个任务,不要让他们有任务感。学校布置的作业有时太多了,其实老师可以向学生展示,写作是一件非常有乐趣的事情。如果孩子们看到老师在写作过程当中表达出了这种开心和享受,他们也会觉得写作并不是一件任务,也可以像老师那样耐心地去写作。另外,不一定每一次我们都要给学生做一个完美的作文示范,写得不好的时候也是可以展示给学生的。

为什么在写作中选择是很重要的?

托马斯:我认为写作必须是更加自我的,选择学生自己想写的主题,这样才能更多激发学生的写作欲。他关注、关心、喜欢,才会愿意去写,而不是你给他一个完全不感兴趣的主题,他可能本身就有抵触的心理,更会把这当做一个任务。

老师在帮助学生选择方面发挥着什么作用?

潘妮:我们可以为学生做示范,老师在写作过程当中怎样去选择适合自己的主题?比如说如果是学习高尔夫,我就会和我的爸爸讨论,因为我是从他那里学到高尔夫球的,如果说是学习钓鱼,可能又是另外一个人,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作为老师可以向学生去展示如何选择写作主题。

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老师要发挥的作用就是帮助孩子们去选取他们可以讲故事的主题,然后让他们通过写作的方式把这个故事讲出来。老师必须要了解学生,必须要知道什么能够激发他们的写作热情,所以我们必须要坐在他们旁边,陪他们一起写作。

如何向学生介绍新的写作类型和流派?

潘妮:学生们是各种不同文本的消费者,他们已经了解到世界是多类型、多流派的:他们会做抖音短视频,还有各种各样的新媒体形式,他们会发短信,还会发图片等等,所以其实他们非常容易理解在写作过程当中如何通过不同的类型和流派去表达自己。

那么我们不做的是什么?就是给学生提前设立很多规则,比如好的写作应该是什么样的,写作应该是什么样的形式,其实这种规则会给他们造成一定的限制。

托马斯:我们的规则更多的是关于在写作的时候需要注意些什么,而不是说给他们设立各种条条框框。

在对学生写作给予反馈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托马斯:我们可能会发现有很多方面他们是可以改进的,但每次只能集中于一两点,所以我的一个原则是不要面面俱到去点评。还有,我们需要去告诉学生们在写作当中做得好的部分是哪些,然后指出写作下一步要做什么。

本文整理/竹马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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