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亚在哪儿?如何能以浩渺之势让艺术巨浪抵岸?6月10日至20日,首届阿那亚戏剧节横空出世。无论是欧陆戏剧巨人陆帕执导的开幕大戏,还是没名、没钱、坐着铲车画小人的“候鸟300营地”的“艺术家”海滩驻扎,从日出到日落,阿那亚的海岸线上,理想主义的化身——戏剧,恣肆汪洋。艺术总监孟京辉的戏剧节版图也因此又多了属于北方大海的记忆,套用阿那亚戏剧节“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戏剧”的句式,国内戏剧节的掌门人,一半是戏剧圈一半是孟京辉……
戏剧节就是用戏剧的方式,
让大家处在一个共同的嗨点上
当阿那亚戏剧节几乎在一夜之间问世即成熟时,人们开始思考:是戏剧节成就了艺术家,还是艺术家成就了戏剧节。
在整个行业停摆的这一年时间里,孟京辉称自己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刘畅共同导演了一个短片《卡夫卡的聊斋》,把30多个聊斋故事重新延展当代化,变成一个12集的短片,目前仍在制作的过程中。后来我又给黄湘丽做了一个《狐狸天使》。疫情期间,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好,蜂巢剧场的演出停了整整8个月。于是就在家里画画、种花,反正也就这么过来了,究竟想了什么其实也没记住。然后就是看了好多书,在我们演员的群里推荐给大家我曾经看过的一些电影。”
乌镇戏剧节停办了一年,还未及回归,阿那亚戏剧节便来了。“所谓戏剧节,就是因为戏剧把大家集结在一起,有一个主题,有一个质感,慢慢地把戏剧节的人,戏剧节的戏,戏剧节的各种事儿聚合在一起,让大家以戏剧的名义聚一聚。虽然我们日常生活中也有好多演出,但戏剧节和日常生活中的演出质感不相同,戏剧节有戏剧节的特点。”
如今再谈起对阿那亚的初印象,孟京辉已经忘记了,“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第一次确实已经模糊了,但后来没事就过来玩一玩,然后便遇见了马寅(阿那亚项目的创始人)。他是一个文艺男青年,对建筑、图书、戏剧、演出、当代艺术,甚至诗歌、哲学、社会学都有了解。所谓戏剧节的构想,其实是从两个人聊得开心开始的。也恰好我们之前做过青戏节,还有乌镇、杭州以及深圳当代双年展,积累了一些经验。戏剧节简单说就是用戏剧的方式让大家处在一个共同的嗨点上,虽然不容易,但目前看起来还是特别有必要。”
戏剧节的前提是人,
而更有劲儿的应该是人的心灵
海的质感和海的浪漫是阿那亚独有的,于是,剧中有海鸟涛声不期而至,戏外有篝火海滩营地星星点点。孟京辉说,“阿那亚最主要的意象是大海,大海边的戏剧节一定要有海的质感,浪漫、年轻、活跃,这些有了,那就来吧!比起其他的戏剧节,阿那亚更多元更年轻。”
孟京辉认为海跟人的关系特别重要:“海水、沙子、阳光,这是阿那亚的特点,但人仍旧是最重要的。判断一个地方能不能办戏剧节,标准就是人。只要有人,大家凑齐了就玩起来了,而且你要知道自己在跟谁玩,只要把这些想好想清楚了,就一定可以。有时候我会想,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戏剧节?!在阿那亚,一路过来看着从篝火晚会回来的那些年轻人,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就觉得戏剧有一种力量。以前我们觉得西方的各种节庆有这种可能性,那是由他们的文化状态决定的,但其实我们的好些能量还没被穷尽,还可以更好更有空间。戏剧特别有幸能承担起这些东西。”
凌晨3点,孟京辉走在沙滩上,和年轻的观众一道去看陈明昊导演的《海边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当音乐响起、太阳升起,所有的演员走向大海,走向远方,你能感觉到一种生命力,一种生活的希望。尽管罗朱是一个悲剧,但在这个戏中朱丽叶就是太阳,这种感觉真的很美。以往我们都是在剧场里,当换了一个全新的空间,所有的东西可能都不一样了。海边、书店、办公室,戏剧和环境还能有多少种关系?这个恐怕没人能说得清。其实更有劲儿的应该是人的心灵,你自己有多大劲儿,你就能涵盖到多少人,你就能渲染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其实你自己能把生活渲染得特别美妙。”
在这儿,别把创作当作一个
细腻严肃较劲的事儿
作为艺术总监,孟京辉说:“我是一个大事不认真,对小事细节很在意的人,大面上就这么着了,但会抓住一些小的细节,甚至剧本朗读的门口怎么摆放座椅,这些我挺感兴趣的”。
除了艺术总监的工作,孟京辉在阿那亚戏剧节还有两部作品和三个剧本朗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和《爱因斯坦的梦》地点都在孤独外剧场,三个剧本朗读在三个不同的空间,所谓我是导演,其实就是我跟演员共同来做一个环境,根据这个环境,根据声音来做一个小型的剧本朗读。所以我挺忙的,我喜欢在一个地方玩得特别嗨的这种感觉。”
开幕当天,在开幕大戏演出的门口,有志愿者想和孟京辉合影,他委婉拒绝了:“我在工作,有机会再拍。”但是三天后,他想起这件事又觉得当初合影也无所谓,“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轻松的环境,第二天早晨你起来,会发现什么烦恼都被冲刷了,阴暗的那些东西在阳光中弥散了,全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一切都缘于海洋的宽广。”
“戏剧节除了水准,更重要的是质感。”在孟京辉看来,“有些作品挺好的,但它的质感并不符合戏剧节。而且一个戏剧节的质感也不是固定的,它是不断延伸的。也许明年的阿那亚戏剧节,轻松的东西更多了,也许后年就更着重学术性,或是梦幻的东西更多了……今年我发现,梦幻是一个挺重要的质感。”
大海总会有些喜怒无常,“天气有时倍儿蓝,有时倍儿恶劣,《伤心咖啡馆之歌》合成的时候,我们都崩溃了,穿着羽绒服。而且毕竟是在海边,不能太热闹,因为人家是来度假的,不能吵着人家,晚上九十点钟该撤就撤了,不能像在一个剧场里那么用劲,为了一个细节熬夜,在这儿,要的就是一个整体的感觉,别把创作当作一个细腻严肃较劲的事儿。如果在剧场里我可能会说,能不能再完美一点?灯光音响所有的细节都需要比较精准,但是在这儿就是另外一股劲儿,跟大自然比,建筑、远处的大海,甚至云彩的变化,人只是在这里一个很偶然的色彩而已。”
因为长了一张能够衬托璀璨的
纯朴的脸,差点做了珠宝商
有人将孟京辉作为艺术总监的戏剧节,都贴上了所谓先锋的标签,孟京辉称,其实先锋得还不够。“我是有标准的,您要不就技术上特牛,要不就意识上特牛,别什么都不沾。再没见识,就坚持自己那点儿东西,但是那点儿东西又不精,这样的就算了。这次阿那亚戏剧节其实还可以,各种门类甚至舞蹈、音乐剧都有,严肃活跃的也都在。特别是在海边的创作,有的人挖坑,有的人建了一个门,有的搭台营造烟火气,有的做超写实装置,有的是非常年轻混不吝的,总之每个人都不一样。海边就是有太多的可能性。明年我都想好了,在远处找没人的地方,做一个演员和观众都在水里的小戏,越往下演观众越往下陷,渐渐地,第一排观众的脚就湿了,不用像今年做得这么复杂、用力过猛。第一年总希望有几个大的,得有劲儿,其实不用。”
“戏剧到底是什么?”在举行开幕式的草坪上,人们写下了太多种答案,“戏剧是空气”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但孟京辉却认为,“戏剧不是必需品,戏剧只是你的一个陪伴、一个朋友,我们不能要求朋友太多,有的时候你要求朋友跟你在一起就可以了。戏剧是关键的时候,可以让你变得有能量的东西,而不是水、面包、友谊和爱情,这些东西才是必需品。但其实戏剧对我而言又确实是必需品,比如我发现,我上午睡个懒觉,吃完饭以后下午没什么事,我就在家里听听音乐,看看书,每到这个时候还真是会想想戏剧。前两天又把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布莱希特全集》拿出了三本,以前我曾经看过,但是都忘了。随便翻到一页,《三角钱歌剧》,太好看了。没事的时候,我会翻翻彼得·汉德克,耶律内克,非常有意思,再看看易卜生的《海上夫人》,王尔德全是俏皮话,我才发现,我的生活其实是跟戏剧有关的。戏剧确实是我的必需品,如果没有了戏剧,我可能会有点恍惚。戏剧是我跟更多的人成为朋友的一个自信。”
常有人问孟京辉,如果没有戏剧的话,你会干什么?“后来我想了想,我觉得可能会做一个画家,因为孤独一点,画家可以无视任何东西。或者可以做个指挥,手一动音乐就来了,还挺神奇的。小时候想做一个足球运动员,但是没有成功。后来我在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见到一个台湾商人,他说我长了一副非常纯朴的脸,希望我去做珠宝商,因为我的纯朴可以衬托珠宝的璀璨。后来我觉得他并不是因为我有一张纯朴的脸让我去做珠宝商,重要的可能是因为我有对美的鉴赏能力。”
如果多一点像我们这样捣乱破坏
有新想法的,中国戏剧多好玩
今年的阿那亚戏剧节,孟京辉尝试和演员陈明昊共同担任联合艺术总监,陈明昊曾经是他的御用男演员,孟京辉调侃道,“他这个人唧唧歪歪黏黏糊糊,麻烦事儿特多。但这次他做的十几个戏剧房子很好玩,每个参与者给一万多块钱创作经费,有做卡夫卡的,有贝克特,更有《奥涅金》。开始时,我们听老狼讲到他的概念,就是一个箱子,门里边有一只熊,他自己扮演那只熊,白天就一动不动在那儿待着,到了晚上,谁住进来,他就拥抱那个人,结果这个想法被我否了。后来听说他在淘宝上花68块钱买了一只熊。其实就是好玩,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我们要求所有房子都得有人住,戏剧节大家必须得嗨起来。马寅有句话说‘人生可以更美’,我就说‘戏剧可以更嗨’。如果多一点像我们这样捣乱破坏有新想法的,中国戏剧多好玩。”
这次,孟京辉玩得最嗨的还是那部新戏《伤心咖啡馆之歌》。“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上大学时读过麦卡勒斯的这部作品,但后来忘了,记得读美国文学时,还跟乔伊斯、海明威和田纳西·威廉斯这些人做过对比。但是那时我对麦卡勒斯并没有特别多的感觉,后来有一天跟黄湘丽和张玮玮聊天,提到好长时间都没在一块儿合作,张玮玮从民谣歌手到后来对电子音乐特别感兴趣,所以这个戏最早其实是从音乐开始的。”
来阿那亚之前,孟京辉问了一个问题,6月一般几点落日?当得知是7:33后,他更加笃定了演出的效果。“落日的瞬间是最美的,海是碧蓝的,有一种玉的感觉,就像剧中说的,天空有鸢尾花的颜色,那是带有一种粉蓝色的感觉,特别好看。”剧中,巨幅的契诃夫画像穿越观众席的一幕,为自然状态下的视觉增添了戏剧性的一笔。“在北京的时候,我常常想象这里有海鸥叫,结果并不是那么多,我突然意识到应该向契诃夫致敬。有一次我跟演员说,你们都太年轻,太有劲了,契诃夫的东西其实应该在40岁以后再去做。后来发现在这里可以破一个例,我们把《海鸥》的第二幕和第三幕糅合在一起,致敬契诃夫。在我看来,契诃夫笔下的妮娜是麦卡勒斯笔下的艾米莉亚的孪生妹妹。《伤心咖啡馆之歌》中艾米莉亚说我没有见过亚特兰大的雪,我知道我失败了;契诃夫笔下的妮娜则说她要到莫斯科去,后来她也是别人眼中一个失败的演员,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她们变得失败,是性格还是她们自己内心对生活的一种忧虑,都不知道,我们把这个答案留给观众。”
德国多媒体艺术家为《伤心咖啡馆之歌》舞台带来了3D云模拟技术,在孟京辉眼中,他是一个流浪式的梳着小脏辫的艺术家,“之前我们做过《狐狸天使》,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他,他问戏排成什么样了,我们不说,就告诉他先做几个好玩的东西来看看,结果他做了一个炸裂的感觉,我还挺喜欢。这次《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多媒体并没有特别炫,他用病菌做各种侵占,用数学的算法或是一种菌丝的方法来做好多特别奇怪的东西,我说我最喜欢的其实就是那一条线,这才是大师的作品。大海的一切给了这个戏无可替代的视觉奇观感,在回归剧场后我们依然有得玩,比如我们这次没玩传送带,到了剧场可以再玩玩传送带,这次也没有更多利用游泳池,很多我们都没有玩到极致。”
我要身体力行玩得潇洒,不能让人
在背后说可别弄戏剧,吃不上饭
随着《伤心咖啡馆之歌》在阿那亚完成了世界首演,孟京辉也开启了戏剧节享受模式,不过随着6月20日戏剧节的落幕,他即将开启乌镇戏剧节模式。
孟京辉透露,今年国外团队依然来不了,“但这也可能是一种机遇。这么多年你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你就不能做一顿好吃的吗?大家都成长了,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也都尘埃落定了,跟你有关无关的也都开始了,对于每个艺术家而言,也许好时候到了。”
今年乌镇戏剧节“青赛”的主题是树、面包和过去,孟京辉解释道,“我、黄磊和赖老师每个人提了一个关键词,我提的是面包和手电筒,最后我觉得面包挺好,因为面包跟能量有关。”
对于这三个关键词,孟京辉期待每个年轻团队个性化的创作。对于青年创作者,他从不吝惜机会和资源,而对自己,他一直以来都是“玩得高兴玩得潇洒”,“别回头有人跟年轻人说你可千万别玩实验,可千万别玩先锋,你就玩吧,你玩你就玩成孟京辉那样,又傻又惨,我可不愿意别人这么说。所以我要玩得更好,玩得更嗨,我到处乱飞乱跑乱玩乱闹,我有安静的日子,也有狂放的时候,我还有那种抛弃一切全新开始的那种力量,我每天高高兴兴,而且我还不愁吃不愁喝,这多开心。人家如果觉得做戏剧好玩,这就行了。千万别让人在背后说可别弄戏剧,吃不上饭。”
孟京辉回忆说,“有一次去芬兰过境,边境工作人员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theaterdirector’,一个特别高大的芬兰过境人员,高高举起印章,啪,PASS,那一刻你挺自豪、更自信。”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郭佳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晓溪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