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冲浪”久了,总不免生出跟不上网络流行词的感慨,日新月异的热词,倏忽之间,朝花夕拾,拾之已无用。此时,突然很怀念过去学生时代抄写名言名句的那种永恒纯粹感。
在这个语言格外转瞬即逝的时代,名言还被需要吗?语言还像曾经那般重要吗?在《口袋里的名言》中,作为诗人和导演的寺山修司用“朋友”口吻坚定地回答了“对我而言名言是什么”的提问,这个想法产生于一次独自旅行,那时他意识到,旅途中仅有自己一人。周遭无人,于是语言变成了最强有力的旅伴,带给诗人一种无法言语的老朋友般的亲切。
“没有名言的时代是不幸的,需要名言的时代更为不幸”,寺山修司借用贝尔托·布莱希特《英雄论》的话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不如我们也如寺山修司一般,翻出自己那本隐秘蒙尘的摘抄本,重新审视那些名言名句,添加进当下的感受评析。
01
把语言当作朋友
对我而言名言是什么
我想把语言当作朋友。
这个想法产生于我独自旅行之时,那时我意识到,旅途中仅有自己一人。
的确,我们既不能敲打语言的肩膀,也不能同语言握手。然而,语言也带给我一种无法言语的老朋友般的亲切。
少年时代,我曾梦想成为一名拳击手。但是,在我读杰克·伦敦的小说,面对书中食物不足致死的痛苦和“应该吃还是应该赢”的二选一难题时,我认为,应该吃!我知道了,Hungry Youngmen(饥饿的年轻人)无法成为Angry Youngmen(愤怒的年轻人)。
取而代之,我成为了一名诗人。而且,我认为应该用语言将别人打倒。因为对诗人而言,语言亦能成为凶器。我认为自己轻而易举就能驾驭好语言,把它当作水兵用的折刀,挥动刀刃直插对方的胸膛。
但同时,语言亦是良药。它是抚平各种内心创伤的良药。埃里希·凯斯特纳《人生处方诗集》的语言效果自不必说,连背叛带来的锥心痛苦亦被其语言抚慰。
有时候,语言只是回忆。然而有时候,语言亦可以承载全世界之重。而且,正是那样的语言成为了“名言”。
那时,我还是一个学生,对我而言,最初的“名言”是井伏鳟二的诗:
“像暴风雨之于花儿,只有分别才是人生。”
我已不知多少次通过吟诵这首诗度过了危机时刻。“只有分别才是人生”这句话,就是我的处世格言。我的思想,即便今天也依然是分别主义,在我要正面与死守的旧习、欲将人统一化的恶势力开战之时,正是坚持对倡议维持现状的几个理念(习惯以及信仰)说分别,才得以成功。
“即将逝去的一切,不过是个比喻”,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将他对历史主义的批判和盘托出。的确,逝去之时确实是比喻,是否可以说支撑它的语言亦不存在?
然而,实际存在的语言才是成为名言的条件。“名言”与词汇的年龄无关。但是,这绝不意味着要注重年代久远的词汇,反而要重视年轻的词汇。年代久远的词汇早已远离了语言的庆典, 而初生牛犊的新生词汇充满如英雄般想要改变现实世界的可能性。
我因此豁出一切成为了诗人。语言永远意味着祖国。那些不相信灵魂具有连带性质的家伙,至少能够相信语言具有纽带作用就好了。
实际上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名言。
其实,我们需要平凡的一行文字,或者几句话。但是,我却大肆在旧笔记本里发掘我的“名言”,并将它们公布于此。原因可以借用贝尔托·布莱希特《英雄论》的话来表达:“没有名言的时代是不幸的,需要名言的时代更为不幸。”
而且,现在正是那样的时代!
02
暗处寻宝
电影院中的经典台词
经典台词,俯拾即是。
比如,赛马场熙攘之中有关人生的咨询。还有,在黑漆漆一片的电影院里。“事实上,经典台词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而是我们找出来的!”
少年时代,我生活在电影院的屋檐下。那时候,与我对话的只有银幕中的出场人物。我一直形影相吊,从电影人物的语言里学到了人生。之后,观影的乐趣就变成了所谓的“探寻语言宝藏”。
本书中列举的电影相对较新,但探寻其中“经典台词”的乐趣,一定是我少年时代培养的。
“你小时候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成人后又相信世上有神灵。”
“而你,则总是烦恼于想象力不够丰富。”
——《野草莓》(1957)
两个搭车免费旅行的年轻男孩子讨论着。
一旁看着他们的埃伯哈鲁特·伊萨克·伯雷是一位七十八岁的荣誉博士。他饱经沧桑,孤苦伶仃。时常被噩梦纠缠,总是梦到灵柩车棺材里自己的尸体抬头。
到底,何谓“想象力”?
在英格玛·伯格曼的观念中,想象力就是驱除神灵、“消灾” 一般的存在,我们唯有在想象力不足的地方才可以发现神灵的栖身之处,是这样吗?不是!不是!伊萨克·伯雷望着一片灿烂的野草莓地思考着。我们不应该期待神灵委派的救赎者。因为,这个世界终究是没有神灵的,即使有,神灵也会像他所拥有的一株野草莓一样最终枯萎。然而——即便没有一个人向你我伸来救赎之手,想象力之中或许有些可以挽回的东西。
所谓可以回收的世界,在早已远去的回忆中依然释放着淡淡的光芒。
苍老的伊萨克·伯雷忽然吟咏了一首诗歌。
鄙人所求之友 在何处
天亮了 心孤寂
时间走了 时间走了
日子离我而去
朋友啊你在哪里 从不来探望
英格玛·伯格曼不知如何应对身体衰弱这不可避免的孤独,与此同时,在电影中持续抒发了对万物逝去的感慨,虽然唯美,然而总令人觉得散发着利己主义的味道。
你已经置身事外。对你而言什么都不重要。
——《射杀钢琴师》(1960)
据说在新奥尔良的一家酒吧里,靠近钢琴师演奏位置的那面墙上贴着一张纸条,写道:“请不要射杀钢琴师!”奥斯卡·王尔德的旅行记里有一节谈到,那个时候西部处于无法无天的时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争吵甚至厮杀。
有人意外地死了,这算不上什么稀罕事。替代调酒师和厨师的后备人选很好找,但要是钢琴师死了,可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找到替代他的下一位钢琴师。没有钢琴师的那段日子,没有音乐的酒吧实在让人觉得大煞风景、无法忍受,所以出现了贴出纸条的请求:就算你们要相互厮杀,也“请不要射杀钢琴师”。
实际上自古人们就说不要把艺术家卷入纷争,要保护与祭祀有关的人员。从其他视角来看,由此我们疏远了很多艺术家。弗朗索瓦·特吕弗在电影《射杀钢琴师》里面表达了他对人与人交往的思考。
电影一开场便设定了一个场景,钢琴师不得不坐在那里听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抱怨夫妻生活,鲜明地描绘了一个连钢琴师也不能免于被射杀命运的现代社会。我所引用的台词,在结构上表达了从“对你而言什么都不重要”到“你已经置身事外”的含义,塑造了一个不会被射杀的人放弃了其社会性的形象。他所放弃的社会性,也完完整整地包裹着他的人格。
主人公钢琴师总是被卷入纷争,但那并非他积极参与的结果,而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落得了那样的下场。对我而言,那种“不情愿”实在是有趣。
选自《口袋里的名言》[日] 寺山修司 / 著;周瑛 / 译;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配图:《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帕特森》电影剧照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