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则“13岁女孩70万元约画”的新闻引发舆论关注。该事件中的13岁女孩“芙芙”花费70万元，与多名画手交易买画，其中最贵的一幅画出自画手“白琴”，价格高达7万元。芙芙的母亲发现之后，向多名画手索求退款。

随后，4月7日，白琴在微博中作出回应，称自己并不知道芙芙是未成年人。最初白琴以档期满为由拒绝了此次交易，但很快，芙芙又通过微博和QQ再次联系她，并提出了7万元的交易额。

白琴说，她从芙芙的账号简介中得知，对方已经成年，且经常在“圈子”里进行大金额消费，是小有名气的“富婆”。面对7万元的诱惑，白琴最终接受了这笔交易。她提出为芙芙绘制几张壁纸赠图，还为此推迟了其他稿件的完成时间。“这是合法劳动所得，不存在诈骗以及诱导消费的行为。”她说。

在与于芙芙的母亲沟通之后，双方达成协议，白琴将稿费中的6万元退回。白琴与芙芙之间的纠纷已经得到解决，但是70万元买画引发的讨论并没有平息。什么样的画值得7万元，芙芙又为何与白琴进行如此交易，这就要从她们背后的“设圈”说起。

画中“设子”丨虚拟世界的我认识了很多朋友

“设圈”的“设”指的是“人物设定”，简称“人设”。“人设”类似于虚拟角色的人物设计，不仅包括姓名、性别、外貌等基础信息，还包含人物的生长背景、生平经历。“设圈”的运作方式是没有绘画技能的买家，向画手购买独一无二的人物设计。

通俗来说，“设圈”内的人物设计画稿其实就是唯美的卡通人物肖像画，比如此次“70万约画”事件中，画手白琴为芙芙所作的画，就是一个穿着灰白色公主纱裙、手持小提琴的金发美少女形象。

这个形象在“设圈”内被称为“设子”，相对应的，花钱请画手设计形象的买家，被称为“金主”或“老板”。

阿甲是一名画手，同时也是一名“金主”，他自嘲自己为：“一个每天要六点起床挤地铁，十一点下班，还没有五险一金的300斤死肥宅。”但在“设子”的世界中，他却是一个拯救世界的大帅哥。

阿甲是圈内的活跃分子，他原本是一名工科生，因为从小喜欢画画，毕业后并没有从事专业相关的工作，而是成为了一名全职签约画手。他于2019年10月加入“设圈”，和一些人不同，他并不喜欢使用“设子”这一称呼，更愿意将它们称为“崽”或者“孩子”。

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在“金主”们的眼中，自己的“设子”并不仅仅是一幅画，而是一个有着人物设定的形象，这就需要“养”。

阿甲将“设圈”中的人分为两类，一类像他一样用心“养设”，而另一类则是单纯喜欢购买美图的买家。阿甲说，自己刚入圈之时，认识了一位对他影响颇深的“妈咪”，她对待“孩子”的态度特别认真。这位“妈咪”一共有十几位孩子，每一位都有几千字的人物设定，除此之外，她还会请人为他们配音、制作动画视频等等。

“这个‘妈咪’对我影响很深，让我对每一个孩子的态度都很认真，我现在和她关系也很好。”阿甲说。

由于自己就可以绘画“设子”，每次动笔绘制之前，阿甲都会认真为自己的“设子”构思故事——身世、经历、社交关系，甚至包括细枝末节的小故事，从出生直至去世。不久前，他萌生了给“孩子”做实体模型的想法，还请来一位建模师帮忙制做3d打印模型。

对于阿甲来说，“孩子”是自己的精神寄托，自己与“孩子”的关系就像真正的父母与孩子一样：“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我想给他们最好的。”

“现代人社交少，一个个都挺‘自闭’，但是纸片人不会背叛自己。”阿甲说，“我看着他从无到有，知道他的一切。我可以编织他的故事，他就是我自己的另一个人生。我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在他的世界做到，我当然会喜爱他。”

对于另一位买家“无文”来说，“设子”是属于自己的原创动漫人物，也是自己在互联网上的脸。她说“其实喜欢二次元的群体多多少少都有些自闭，喜欢幻想，拥有属于自己的虚拟人物。‘设子’就是把这种虚拟朋友实体化了。”

阿甲从今年二月份开始与商业公司合作做全职画师，一个月至少接十单稿件，每天从早上8点工作到晚上11点。尽管繁忙至此，但是他依旧愿意留在“设圈”，挤出业余时间画“设子”。对于他而言，相比于按照公司的要求接商业稿件，绘制“设子”是一个愉快的过程，“我可以很自由，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加入设圈以来，阿甲也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自己所处的群，认识的朋友，陪着我的群友、管理员都是很好的人。”阿甲说。

其实这个圈子真的很容易被误会，阿甲感慨，但还是会遇到很多投缘的人，还是会发生很多如上所述的美好故事。

得到“设子”|有钱的拍卖抬高价格  没钱的只能多人共养

阿甲所处的QQ群有3000人，这个群其实是个“设圈”拍卖群，群中画手与买家的比例是1比30。大家都是友好的“设圈”同好，比起画手的名气，他们更加在意“孩子”的设计和故事，因此拍卖价格比较稳定合理。“两年了，我们从未走歪过。”

拍卖是“设圈”默认的交易方式之一，另外一种交易方式则被称为“直出”。圈内的“元老”成员沫沫介绍。沫沫是2019年加入“设圈”的，因为喜好绘画，她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画手，在微博上拥有三万粉丝。除了和买家交易稿件，沫沫还致力于向刚入圈的新人，以及不了解“设圈”的人们科普这个小圈子，她的置顶微博中有四篇关于“设圈”的文章。其中就介绍了“直出”和“拍卖”两种交易方式——“直出”也就是定价出售，画手规定价格后买家直接购买，而“拍卖”则是有意向购买的买家之间共同竞价。

沫沫告诉记者，“设圈”中常见两种交易形式。一是买家提供信息，画手根据要求设计人物；二是画手直接将绘制好的成品，贩卖给有需求的买家，直接购买“成品设”，后者是主流交易形式。

拍卖是圈内的默认方案。沫沫告诉记者，由于画手难以估计作品的价值，如果采取“直出”的方式售卖，定低了价格被人抢到可能会后悔少赚了钱，定高了价格无人问津同样很尴尬，所以用拍卖的形式决定价格是能让利益最大化的方案。

“拍卖设定”的模式早有先例，早在2012年，海外就已经出现“拍卖设定”这一概念，此外，市场上还存在成熟的公开艺术拍卖平台，因此也形成了一套系统性的拍卖流程。2019年，“拍设”逐渐在国内兴起，但是由于没有专业化平台，拍卖常发生在QQ、微信群聊、社交平台评论区等不正式的场所。

由于市场规模不成熟、缺乏制度化管理，拍卖时常有买家冲动加价，因此价格往往会被哄抬得很高。“其实对于买家来说，固定价格直出是比较实惠的方案。但直出也意味着买家只能靠手速去抢。如果恰巧你想买的设子人气很旺，即使价格偏高也会被哄抢，遇到这种情况买家反而希望用拍卖来决胜负”沫沫解释说。

“在规则不成熟的情况下，拍卖价格飞速增长，出现‘天价’事件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沫沫说。

沫沫回忆，圈内曾有一位画师在拍卖时，设定了8千元的封顶价格，拍卖一开始便有人直接出价8千元。

此外，记者也注意到，2020年，白琴的另一幅作品“知更鸟”以两万元的拍卖价格成交。同年5月，一幅以“熊熊公主”命名的“设子”被哄抬至17万元。除此以外，还有“设子”的价格飙升至32万元，

随着高价稿件频出，一些无法承担高额费用的买家创造了新的交易方法——“共养”——即多人共同拥有一个“设子”，分摊拍卖或约稿的价格。“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预算只有500的人无法拍下1000块钱的人设，但是如果5个预算500的人一起参与拍卖，预算就会翻五倍变为2500元，这样竞价上会更有优势。”

沫沫说，“共养”是国内“设圈”独有的产物，这和拍卖市场的混乱脱不了关系。同时“共养”的方式也使得设圈接高价格水涨船高。由于多人参加拍卖，每个人承担的费用并不高，一些画手会抬高稿件价格，使买家投入更多金钱。

烧钱“养设”|一人养了10个“设子” 其中一个累计投入6000元

花费高价将心仪的人设图买到手，并不意味着“设子”的使命就此完成，“养设”同样是一大笔开销。

“很多人把设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在‘养’。”沫沫说。

身为画手的沫沫，经常利用绘画技能，为自己的“设子”绘制图稿、制作衍生品，除此之外，她还有以“设子”为原型制作线上游戏的打算。虽然能够自己动手画图，沫沫同样会像无法画画的买家一样，花钱向其他画手约稿。“看不同风格的画师绘制同一个设子，这样的差异很有趣，如果风格都一模一样会很无聊。”她说。

拿到画稿之后，沫沫习惯在社交软件上分享，这样不仅能让别人欣赏自己的“设子”，也能防止图片被盗用。她解释道：“这样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个‘设子’属于我，即使有人盗用也会被立刻指出。”

据沫沫所说，每一个“设子”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买家花钱买下来的独有物，因此禁止盗图是设圈内默认的潜规则。她认识的人当中，有人为了不被盗图，几乎不会对外发布高价买回的设子，而是把他们“雪藏”，自己默默欣赏。

沫沫不止拥有一个“设子”，频繁地购买使她变得容易“喜新厌旧”，她通常在刚买回来的两到三个月内高频约稿，之后便会对他们进行“放养”。“除非钱很多或者爱得很平均，否则兼顾不过来，其实是正常情况。”她说。入圈以来，为了“养设”，沫沫已经花费了超过六位数金额。

不会画画的人只能通过向别人约稿来“养设”。一年前，北辙在朋友的介绍下加入“设圈”，现实生活中，她是一名为正在念高中的学生，而想象中，她是名为“collum库卢梦”的20岁男性，身高178厘米，讨厌胡萝卜和香菜，爱好下棋。

画稿上的“库卢梦”是个典型的日本动漫风格形象——一双大眼睛占据了脸庞的一半，白色的长卷发，白色带有花纹的长衫。

“库卢梦”是北辙为自己打造的“自我设定”，也是她在虚拟世界的身份。“库卢梦”的原稿价值520元，为了让他变得更加完整，北辙陆陆续续向其他画手约稿，目前已经积累了30到40张稿件，其中除了人物画像，她还请人为“库卢梦”设计了一套中式古典主义的房子。

北辙共有大约10个“设子”，单在“库卢梦”身上就投入了6000元。北辙告诉记者，5月她的生日即将到来，她打算再约一幅1300元的全身插画，将其作为自己的生日贺图。

“我现在已经约了两张800元的插画、一幅200元的头像、一幅450元的插画。6月份还想预约一幅600元的，不过到时候有没有钱就说不准了。”她说。

北辙用来“养设”的钱主要来源于父母。为了让她的数学成绩合格，北辙的父母以支付尾款为交换条件，与她进行交易。但对于自己的成绩，北辙并没有太多紧迫感：“不合格也没事，我还有自己的零花钱。”

北辙介绍道，圈内不够富裕的人只能“穷养”设子，他们没办法支付高额稿费，便只能与价格低廉的画手约稿。而有人则愿意花上千块钱寻找更加高质的画手进行“精养”。设圈的流行就是寻找高质画手，质量越高，价格越高。对于“精养人设”的人来说，“设子”不再只是打发时间的兴趣，而是成为他们的信仰。

“设圈”名利场|有画手刷单炒作恶意营销  更多人盼望健康发展

“高价其实并不是负面问题，有问题的是指那些瞒报年龄、偷用父母钱的未成年人。”阿甲说。

“设圈”进入大众视野以来，一直与“天价”稿件、“未成年人”挂钩。在一些拍卖QQ群，有人提出禁止未成年人进行交易，或是限制其消费额度。群内占少数的成年人表示赞同，但大部分未成年人对此感到愤怒，他们认为并不是所有的未成年人都会盲目消费或临时逃单：“年龄不代表品德，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未成年人。”

沫沫告诉记者，圈子里未成年虽然很多，但其实高价稿件的主力消费人群是成年人。

“就像以前未成年在游戏上花钱也经常被报道一样，这次对象变成了一个新兴的小众圈子，”她说，“每个新兴圈子都要经历这个过程，在很久以前二次元文化刚兴起时，cosplay之类的概念也经常被妖魔化，后面慢慢科普开来了，大家接受度也高了。”

沫沫解释道，“天价图”的出现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买家对人气画手的追捧。有些画师人气高，本身“设子”价格就偏昂贵，而如果档期已经排满，买家只能靠主动提出较高价格打动对方。

当名气与价格挂钩，就会有画手为了提高知名度，走上了营销和炒作之路。阿甲告诉记者，一些画手会通过买评论、刷单增加曝光，如果效果良好，“设子”的身价甚至可以翻倍。

阿甲说，上万元的天价图只是凤毛麟角。技术较为成熟的画手通常会有稳定的价格区间。他在圈子中的价格不算太高，如果是较为简单的人物胸像稿件，一幅画价格通常在400元左右。同一款设计，如果用作商业稿件，他会给客户报价15000元，而如果作为“设圈”的私人约稿，他则会定价为1000到2000元。

“其实大部分画手都在做亏本买卖，这里说的亏本主要是亏时间和精力成本。”阿甲说。对于刚刚起步的画手来说，没有成熟的设计思路和画工，完成一个“设子”的时间需要花费四到五天，即使制作完成，作品也并卖不出好价钱。

面对频繁“出圈”的负面新闻和外界的不解，沫沫感到不安：“我希望这个圈子可以用更健康的方式发展，而不是被虚荣和攀比催生出畸形高价然后坍塌。”

实习生 杨阳 葛佳琪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编辑/董振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