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熊发现王力亮挤在人群中,一边敲小锣,一边东张西望,觉得很滑稽,就朝王力亮这边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随即就收回表情,好像在节省体力,生怕把力气笑跑了。
游德宏在彭击修面前讨了个没趣,转身就走到大松树旁边,把气撒在正在干活儿的本地知青身上。他突然朝焦康亮和王力熊他们龇牙咧嘴喊叫起来:“看够了没有?歇够了没有?你们就知道偷懒,照这样下去,办公室和宿舍什么时候才能建起来啊?彭场长只知道骂我,我骂谁啊?”林场第一期基建,其实也就大小两三栋房子,都快要封顶了,上梁后就铺瓦,砖瓦匠的工作即将结束,屋内木匠活也在同步进行。
正在干活的王力熊他们几个,莫名其妙被人呵斥了一顿,心里也不爽快。焦康亮回敬游德宏说:“场长骂你活该!”周传阳说:“反正我们不着急。”说归说,活儿还得干。那根躺在地上的大松树,有王力熊的腰那么粗,十几米长。他们八个人分成两拨,松树两头各四人。先将短木棍穿进套在松树两头的粗麻绳里,然后在短木棍两头套上绳圈,再将两根竹杠穿进两头的绳圈里,四根竹杠八个人,一起发力。王力熊跟他的搭档焦康亮半蹲着,肩扛竹杠,屏息憋住劲,要站起来。王力熊的脸渐渐变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血管在变粗,仿佛要爆裂,腰也在摇晃。王力亮好像听到了王力熊腰椎骨的骨节磨得嘎嘎作响。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暗暗地替王力熊使劲,也替他捏把汗,他担心王力熊的腰椎骨会折断。在王力亮的眼里,王力熊就像个大人,一米七几的个头,王力亮看他的时候还得仰视,实际上王力熊才刚满十六岁。八个人抬起那根巨大的松木,一步三摇地往前移动。“嘿咗、嘿咗”的号子协调了身体节奏,八个人的力量合在一起,步伐也慢慢地流畅起来,从空地中间稳健地走过。王力亮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跟了几步。突然,王力亮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打得他往前走了好几步。帅东华老师站在他跟前,唾沫四溅地说:“为什么不敲啊?不要你敲的时候,你想死了要敲,现在让你敲,你又偷懒不敲。你活在这个世上,就是跟人作对来了吧?”吓得王力亮把小锣一阵乱敲,险些搅乱了王力熊他们的步伐。
王力熊他们把那根大松木抬到了搭建房屋的地方,各自拿着绳索和竹杠往回走,边走边让腰和肩放松休息。路过王力亮身边的时候,王力熊停了一下。他脸上刚才的猪肝红已经消失,变回了原样,白净的脸显得文静而和善。
王力亮说:“哥,你的腰没有断吧?”
王力熊说:“没有啊,哪有那么容易断。”说着,他来回扭动腰身。
王力亮说:“我听到你的腰椎骨嘎嘎响。”
王力熊说:“那根树是湿的,有点重,压得骨头碰骨头。”
王力亮说:“石头碰石头也会嘎嘎响,就是那种声音。”
王力熊说:“那不一样。石头跟石头中间是空的。骨头跟骨头中间隔着筋和肉。”
王力亮说:“刚才我也暗暗地在帮你使劲。”
王力熊伸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螺旋头”长发,笑着说:“你使劲有屁用。……抬重东西的时候,半蹲着起身是有点难,站直之后就好了。”王力亮忽然觉得,王力熊一头从前面往后旋转的长发很酷,跟他上午见到的那位长发哥哥的发型相像。他不在这里,不知分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力熊摸了一下弟弟的小平头说:“跟大家一起回去吧。记住,千万不要跟妈妈说‘听到王力熊的腰椎骨嘎嘎响’这句话啊。我自己都没听见,你怎么就听见了?是你害怕我的腰断,耳朵里才出现了那种声音。”说完,他转身就朝自己的同伴走去。山风把王力熊的螺旋头长发吹得飘了起来。
季秘书跟彭击修打了个招呼,就领着欢送知青的锣鼓队回春山。王力亮跟着往回走,心还被春山岭牵扯着,他担心王力熊的腰椎骨,哥哥的腰千万不要断了啊!黄昏的风掠过山坡,把低矮的荒草吹倒在地,荒草挺腰直立起来,接着又被风吹倒在地。王力亮想到王力熊他们抬着粗大的木头,一边喊着号子往前挪动的背影,忍不住心里一酸,蹲在路边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江南的春天雨多,准备出门的时候还能见到云朵里的阳光,转眼间就下起了毛毛细雨。游德宏领头,带着游德善和游德民,三位农耕师傅,扛着耙,赶着三头灰毛大水牛。三位作田高手,大摇大摆,赤脚走在田埂上。后面跟着一群身披红色和白色塑料布的女孩。上海知青原本都穿着塑料凉鞋,见本地人都是光脚,有点不好意思,也把凉鞋脱下来,赤脚踩在泥土上。陆伊第一次光脚踩在泥土和青草上,有些凉,有些滑腻,还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温润的凉意从脚板心传上来,若即若离,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活的泥土相遇、试探、对话。
游德宏他们几位农耕师傅,戴着竹片和竹叶编织成的斗笠,上身穿着棕榈树叶缝制成的深褐色蓑衣,裤腿卷得老高,光脚在水田里蹚着泥巴,双手把持着齐胸高的耙把手,牛绳抓在左手,绳鞭握在右手。他们的鞭子并不真的抽打在牛身上,只是不时地甩着响鞭,嘴里大声吆喝:“喔喔,喔喔,走啦,走啦,不要偷懒啊,不要贪吃啊。”口气强硬中夹杂着嗔怪,像大人跟孩子说话似的。
雨点打在塑料布和斗笠上,发出有节奏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林子里传来鸟声,还有水田里的蛙鸣。农民教育耕牛的声音,在山坡下的水田里此起彼伏。牛一直沉默无语,它们只用行动说话,一边走一边反刍隔夜的食物,嘴角冒着咀嚼的白泡。丘陵地区的水田形状不规则,面积也不大,每块都是一亩左右,甚至更小,所以没走出多远牛和犁耙就要拐弯。那些耕地耙田的牛,走直线的时候还可以心无旁骛,每当遇到拐弯,速度一慢下来,它们就趁机去吃田埂上的青草。遇到草嫩且多的时候,它们吃着吃着,就忘乎所以了,有的干脆停下来不走。
游德善那头半大的水牛就是这样。游德善忍不住抽它几鞭子,一边喊叫着:“快走啊,畜生,贪吃鬼,饿痨是吧?”这一抽打,犟脾气的水牛不干了,任你怎么打骂,任你怎么扯鼻子上的缰绳,它就是不动,继续慢悠悠地吃草。游德善气得大骂起来:“还吃!还吃!你好意思吃啊,吃相那么难看。”骂着骂着,游德善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他一边抽打,一边使劲往左边拉扯牛鼻子上的缰绳。水牛抵抗了一阵,接着使劲地往前一蹿,牛轭脱离了牛肩,水牛干脆走到田埂上顾自吃草去了。游德善累得坐在田边,气喘吁吁地说:“等下再跟你算账!”游德宏劝游德善也歇一歇,让水牛放松放松,先吃一阵,等会儿就好了。这才缓解了一场人牛冲突。
天开始放晴,大朵形状古怪的白云,像赶路的农民,在半天里匆匆飘过,有的甚至下到半山腰,从人们身旁和脸上掠过。站在旁边一块已经耙好的水田边等候插秧的知青,脱去披在身上的塑料布准备下田。王力熊和孙礼童他们几个,跟着另外几个本地员工,将捆成小捆的秧苗挑到了田边,接着一捆捆地向水田中央甩去。不知是谁将一捆秧苗正砸在彭击修头上,彭击修连忙摘下军帽甩了甩上面的泥水,朝田埂上高声叫骂:“谁啊?瞎了眼吧?乱丢一气。”彭击修正用一个木头制成的滚筒状的行距仪,在糊状的泥巴上面滚动,泥巴表面留下了棋盘格一样的图案。水田边的树上,挂着红布横幅标语:“横看成列,竖看成行,等距栽种,丰收在望”。区农科站的宣传材料上说,这样才能通风,才能让禾苗充分享受阳光,才能够更及时接受花粉交配,才能获得更好的收成。
陆伊心里着急上火,恨自己不争气,一急,额头上直冒汗。她用手去擦汗,弄得满脸泥巴,像个花脸猫,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时候,卷起来的裤腿也跟着凑热闹,开始慢慢地往下滑,陆伊想腾出手去卷裤腿,但双手全是泥巴。裤腿终于溜到了腿肚子上,接着拖到泥巴里,湿漉漉黏糊糊贴在腿上。陆伊急得要哭了。
范梅英见状赶忙安抚她:“不要着急,你的空缺我会帮你补上。你先到田埂上去歇一歇,洗洗手,把裤腿卷好再来。”陆伊心存感激,但她不想成为临阵脱逃的“伤兵”,决计留在水田里继续战斗,裤腿拖在泥巴里算什么。陆伊用满是泥巴的手抓住裤腿往上一卷,她突然停住了,紧接着,只听见她哇的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泥巴里。马欢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过来搀扶,走近一看,也吓得惊叫起来。范梅英沉着稳健,转身蹲下把陆伊背起,放在田埂上。陆伊的腿上在流血,一条半寸长、小指粗的黑色蚂蟥,正吸住陆伊的腿肚子,拽都拽不下来,好像要钻到肉里去。范梅英用手掌在蚂蟥边的肌肉上用力拍打,大概是震动的关系,蚂蟥竟然自己掉在地上。范梅英把蚂蟥翻转过来,取一根硬草秆,从蚂蟥的肚皮中间穿过,插进泥巴,嘴上说着:“你这个吸血鬼,晒死你!”陆伊看了看自己的小腿肚子,被蚂蟥吸过的地方还在流血。她嘴唇惨白,咬紧牙关,目光惊恐,僵在那里一言不发。
另几位男知青在山坡上垦荒。林场增加了这么多人,原有的蔬菜地不够用,需要增加一些。游崇兵领着姜新宇、谷维世、焦康亮等人,带着锄头、斧子、砍刀、铁锹,来到荒地边。除了游崇兵之外,其他几位都不知道如何下手。游崇兵指挥焦康亮,先点火烧荒,安排姜新宇和谷维世用砍刀和锄头清理荒地与山林之间的灌木和杂草,整出一个无草带,以防烧荒的火向山上蔓延。坡地上的灌木和杂草一点就着,借助风势,呼啦啦作响。即将烧着的草丛里,飞出一只彩色长尾野鸡,落在百米开外的对面山沟。接着又蹿出一黄一白两条扁担长的大蛇。焦康亮走近一看,草丛深处的蛇窝里,有四五枚大拇指大小的蛇蛋,他用砍刀背在蛇蛋上敲了一阵,破碎的蛇蛋壳中有小蛇在蠕动。大约一小时后,荒地变成了炭黑色。游崇兵拿着锄头和斧子,去清除埋在泥土里那些粗大的树桩和树根。
刚刚烧干净的荒地,泥土焦黄,还在冒着青烟,带着一股刺鼻的糊味儿。四个年轻人各拿一把铁锹,一字排开。游崇兵左手握着铁锹一头的短横把手,右手握紧铁锹木柄的中段,将铁锹往泥土上一戳,接着用脚往铁锹肩部的踏脚板上使劲儿一踩,嚓的一声,整个铁锹面就没进了泥土里。那声音是锹口切断草根的声音,还有锹面跟沙粒摩擦的声音。游崇兵用力往上一端,一大块泥土被撬了起来,右手的手腕儿一翻,二十厘米见方的泥土就翻转在地上。泥土一块块地竖起来,原来地面烧黑的泥土朝下,底下新鲜的泥土朝上,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焦康亮跟着游崇兵,勉强能对付。姜新宇和谷维世两人铲起来的泥巴,坍塌在地上不成块儿。姜新宇身高近一米八,看上去很壮实,称得上人高马大,干体力活儿却干不过一米六几的小个儿游崇兵,他感到羞愧,又不服气,咬紧牙关坚持着。
正在施肥的游德善,担着粪桶在田埂上晃悠,板寸头上的短发,猪鬃一样竖起来,太阳晒在头皮上,有些温热,暖风在脸上吹拂。游德善一边走一边哼唱山歌:“地上花开天上云,瘦禾壮禾都要耘,瘦禾只要多浇粪,粪养禾根米养人。”游德宏听到那边游德善在唱山歌,也来了劲儿,跟着扯起了嗓子唱:“天上起云一坨坨,哪个山包不通河,哪个男人不想女,哪个女人不想哥。”
这些都是春天耘田仪式上的山歌。春夏之交的耘田仪式,是农民祈求老天爷保佑稻谷丰收的传统仪式,也是一个小型狂欢节。清晨,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好吃的食物,要包腊肉青蒜馅儿的米粑,然后去祠堂祭祀,互相赠送食物。太阳升起来了,男人们排成长长一列,赤脚踩在禾田的泥巴里,领头人敲击耘田鼓带头歌唱,后面的人伸出右手搭在前人肩上,左手拄着木棍,一边耘禾,一边齐声应和领头人的歌声,田埂上挤满孩子和女人,场面热闹。最近两三年,公社干部说这是封建迷信,不让搞了。
禾苗在风中温柔地摇摆。禾叶边缘布满细小的锯齿。顾秋林已经开始感到腿肚子上火辣辣的,皮肤被禾叶边缘划出了一道道血痕,又痛又痒。童秀真和褚小花早就开始哇哇叫了。童秀真每耘完一行,就到附近的水沟边去洗脚,接着坐在潮湿的草地上抓挠双腿,一边抓挠一边埋怨,说自己是过敏性皮肤又要发炎了,又要化脓了,又要发烧了。顾秋林看看陆伊,只见她沉默无语,看得出是在咬牙坚持。顾秋林又看一眼游平花的小腿肚子,禾叶边缘的锯齿只在她浅棕色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痕迹。游平花回头笑了笑,继续往前耘。
午餐是在田头吃的,餐后接着劳动,直到太阳变成一个又圆又红的大火球。黄昏的风带着寒意,在山坡的树杪上掠过,发出轻轻的呼啸。池塘里的水凉飕飕的。大家在池塘边洗濯完毕,就往场部办公室跑。游德宏那里预备有一个保健药箱,备有一些常用的外科药品,药棉纱布、龙胆紫、红汞、碘酒、酒精。顾秋林先用酒精给腿部消了毒,再用碘酒在皮肤上涂一遍。他举目四望,不见陆伊。陆伊在池塘边洗完脚就直接回房间去了。顾秋林鼓起勇气,走到陆伊门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陆伊开门冷冷地说:“做啥啊?”顾秋林说:“去消消毒吧,免得发炎。”陆伊说:“我自己这里有碘酒。”
看着顾秋林离去的背影,陆伊的心被细小的烦恼缠住了。那封示爱的信,曾经搅得她心神不宁。陆伊下决心要把这事忘掉,但总是挥之不去,不是顾秋林的影子在眼前晃,就是信里那些句子在耳边响起。陆伊寄希望于时间,想让这件事渐渐褪色,淡忘,消失。然而事与愿违。心情好不容易逐渐平和下来,顾秋林又出现在眼皮底下。他来到了春山岭,跟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天天一起劳动,一天三顿在食堂排队买饭。陆伊明显地感觉到,无论在哪里,顾秋林那双热辣辣的眼睛一直在跟随她,弄得她心慌意乱。
本文节选自张柠最新长篇小说《春山谣》
张柠:作家,学者,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三城记》《春山谣》,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感伤故事集》,长篇童话《神脚镇的秘密》等。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