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相爱以后,爸爸的精子和妈妈的卵子在输卵管结合,成为受精卵,然后在子宫里安营扎寨,经过十个月的孕育后,宝宝就降生了。这是我们以前讲过的内容,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方式怀孕。但是也有不能怀孕的……”
讲台上的李明老师用左手代表精子,右手代表卵子,一边比划着,一边跟学生们讲解着怀孕和不孕不育的过程原理。讲台下听课的孩子,是北京市大兴区打工子弟小学行知学校六年级的学生,这堂课并不是生物课,不是生理卫生课,也不是临时的健康科普讲座,而是六年性教育课中的普通一课。
行知学校开展性教育课已经有14年,包括一套体系完整的性教育教材和课程安排,内容虽然谈“性”,但不仅仅是“性”,还有交友、恋爱、婚姻、家庭、亲子等所有相关内容。
在这个地处北京城郊的打工子弟校园里,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这里的每一个孩子,无论是见到师长还是陌生来访者,都会阳光、大方地问一声好。
一门有点“黄”的课 孩子们却说有用
“叔叔好”“哥哥好”,北青-北京头条的记者走进行知学校,从大门口到教室的过程中,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学生,无一例外的都会向记者打声招呼。
这里的学生们基本都来自外地来京务工者家庭,父母文化程度不算高,家庭条件不算优渥,但却看不到孩子们的羞怯、扭捏或自卑。
行知学校的沈桂香校长说,记者的这种感受并非偶然,每年招生季,中学老师都会反馈,行知学校的学生比其他学校的同龄孩子,更大方、开朗,也更愿意与师长沟通。
在六年级的教室里,李明老师正在准备新学期第一堂性教育课。李老师在行知学校教书已经超过十年,本职是一名英语老师,同时也是一名性教育课的老师。
这堂课的主题是养育子女,上课铃响后,李老师先是用提问的方式,带领同学们回忆了上一节课的内容——婚姻是家庭组成的一种形式,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以及什么是违法婚姻。
新的一节课,李老师讲述了为人父母的权力和责任、为人父母的方式等内容,其中包括了何为“丁克”,何为人工受孕,何为试管婴儿,还给孩子们复习了此前学到的自然受孕的方式——精子与卵子的结合。
孩子们听的很认真,李老师的提问每次都有至少五六个孩子举手发言。当孩子们回答错误或不准确的时候,李老师也会及时纠正。
课堂上,每个孩子手中都有一本图文并茂的性教育教材,该教材由北师大儿童性教育课题研究组刘文利教授团队编写。在回答书中一道有关父母离婚后的权力和责任的问题时,一位男生说:“法庭上把孩子判给谁,首先是看父母两个人有没有能力养活孩子,如果两个人都能养活孩子,孩子的意愿就很重要。”
李老师解释说:“法院判决离婚的时候,更重要的是看孩子跟着谁更有利于孩子的成长,而不仅仅是看钱,钱很重要,但还要看别的方面。比如爸爸特别有钱,但一天到晚特别忙,照顾不了孩子,而妈妈是学校的老师,能照顾孩子,也能教育孩子,那法院更有可能把孩子判给妈妈。但是,爸爸在经济和精神上的支持不能少。”
对于这样的性教育课,学生们普遍很欢迎。在课后的随机采访中,同学们将性教育课与体育课、实践课一起,并列为学校“最有意思课程”的前三位。
“这门课有点‘黄’”一位男生偷笑着说,“不过确实学到了很多对健康有帮助的东西,还是挺有用的。”
当记者问身边的一位男生,此前课上讲男女生殖系统的知识时会不会不好意思,这位男生用教材挡住嘴,露出两个笑的弯弯的眼睛,点了点头说:“有点儿”。
相对来说,女生们的回答则更矜持,女生觉得,这门课学到了关于婚姻、爱情、法律、男女平等的知识,尤其是对自我保护特别有帮助。
“今天的课程也是知识,是我们身体器官的知识”
2011年,刚休产假归来的李明作为学校业务骨干被叫到了校长室,校领导说有一项“有挑战”的课程交给她。
看到教材以后,李明才知道是关于“性”的。
“我是70后,我们那个年代,都是谈性色变。尤其我们学校的老师,绝大多数来自农村,一开始根本接受不了。”李明说,当时校领导鼓励她,说这个课对孩子们有好处。
李明承认,自己也有过犹豫,但后来一想,这个课对孩子有好处,再害羞也得教下去,“而且当时学校里好多老师都很年轻,我是老教师,得顶上去。”
李明接下了这个任务,但令她没想到的是,最难的还不是上课开口讲“性”,而是课前的备课。
课程开始前,李明等几名行知学校的老师,跟随刘文利专家组开始备课。她回忆,当时是专家们跟他们一起备课,由于是新课程、新教材,备课很辛苦,专家们又非常严谨,可以说是“锱铢必较”。
备课后,学校安排给学生每周上一节性教育实验课,专家会在教室听课,同时录像和做笔记,课后会和任课老师一起,反复回看课堂录像,一句话一句话的分析哪些地方是值得推荐的,哪些地方是不够严谨的,必须纠正。然后,任课老师还要在专家的指导下,分析经验,展开反思,针对这一节课写课堂总结交给专家组再进行研讨。
“为了一节40分钟的课,备课要用4、5个小时,那时候我家孩子还特别小,我都是等孩子睡了再备课,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就凌晨四五点钟起来备课。关键是没想到,刘教授他们要求的这么严格。”李明说。
有了充分的备课,登上课堂时,李明反而放下了包袱。自称“讲课狂魔”的她,被调动起了情绪,此前的害羞和担忧都被抛在脑后。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讲性教育知识时,是这样开场的:同学们,老师今天给你们讲的课,是一门新课程,跟语文、数学、英语一样都是知识,只不过这个知识是关于我们身体的,它不仅对我们自己有帮助,也对我们的后代有帮助,所以大家要好好学。
有了这个铺垫,性教育课的进程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孩子们接受起来也舒服得多。
后来,在讲到生殖系统时,教材中有男女性器官的图画,李老师又说,你们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是我们身体的器官,跟其他器官一个样。
在老师的引导下,学生们不再对性教育感到“不好意思”,“此前有些学校还是不愿意正视性教育课,遮遮掩掩的,将这份教材当作‘漂流读物’,后来被家长知道,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李老师认为,教材中的生殖器官图画,如果没有老师的引导和讲授,而只是给孩子自行阅读的话,可能会被孩子当成“黄书”来看。但如果是在课堂上,在庄重的教室里,在老师的专业讲授之下,那这就只是一本教材。
李明说,她还听说有些学校,在讲生殖系统时,将男女生分开讲授,男生讲男生的,女生讲女生的,但她个人觉得其实没有必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上实验课的时候会发现,无论是讲哪个性别的,男生和女生都听得很认真。而且,只有同性和异性的内容都听了,才能相互了解对方,理解对方。”
李明举例说,网上有个梗说女生痛经,男生就总是说喝热水,这其实就是没有进行过性教育的表现。男生只有了解了女生月经的知识,才知道怎么去关心女生,关心妈妈,关心老师,等他们以后长大成人了,才会关心自己的女朋友和妻子,这其实是个很暖心很有责任心的教育。
“我们有一些转学来的孩子,他们突然接受性教育课程,看到生殖系统的图画,会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关键是性教育知识的普及率和完整性。”李明同时强调,在这套贯穿小学六年的性教育教材中,有关生殖系统的内容,并不是一上来就会教给学生。性教育课程内容是循序渐进的,到了高年级时,孩子们即将进入青春期,才会涉及到生殖系统。
整个教材一共12册,包括了友情、爱情、亲情、婚姻、家庭、父母、法律、性别、权力、责任以及性病艾滋病的防治等等。生殖系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内容。所以,在李明看来,这门课其实并不是性教育,而是以“性”为主线的生活教育。
教材编写组的刘文利教授在2015年与赖珍珍、胡玥、马迎华等研究者共同发表的论文中指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中指出,性是人类生活的一项基本内容,具有生理、心理、精神、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多个层面,性教育指的是采取适合一定年龄、具有文化相关性的方式,通过提供在科学意义上的准确的、真实的、不带任何评判色彩的信息,传授有关性和人与人之间关系方面的知识。性教育为一个人提供了探索自身价值观和态度的机会,有助于培养其对性相关问题作出决策、进行交流和减少风险的能力。全面性教育包括性信息(成长和发育、性解剖和生理学、生殖、避孕、怀孕与生产、艾滋病病毒、性传播感染、家庭生活和人际关系、文化和性、赋予人权、不歧视、平等与性别角色、性行为、性的多样化、性虐待、基于性别的暴力,以及有害的行径)的传达,价值观、态度和社会规范的教育,人际关系技能的培养,以及鼓励学生不仅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要抱着对所有人的尊重、宽容和同情心,为自己的行为对他人所造成的影响负责。
在青春期早期 用科学知识填满对性的好奇
对于这门性教育课的开设,家长们的反应普遍觉得有必要,但争议点在于开设的时间。北青-北京头条记者在校外随机采访发现,一些家长纠结于“小学生是否有必要开展性教育”。
“我觉得,还是上中学后,或者更大一点比较好。”一位女生的父亲说,他并不知道孩子在学校有性教育课,但觉得性知识不是小学生能够接受的。当记者告诉这位父亲,所谓的性教育课程,并不仅仅是性,也包括家庭、婚姻、友情等等,这位家长说:那还好,不过还是早了点。另一位四年级女生的母亲也认为,这门课最好还是中学以后再开展。
有意思的是,男生的家长则相对接受程度更高。一位六年级男生的母亲说,她从来没跟孩子说这方面的问题,如果有老师给讲讲也挺好。
对于这个问题,沈桂香校长认为,现在孩子成熟的都比较早,五六年级就开始有青春期的发育了,有的甚至提前到了三四年级。所以应该在小学高年级阶段将有关知识科学的、专业的教授给他们,填补他们这方面的空白,避免好奇心驱使下的自行探索。
李明认为,有关“性”的问题,堵是堵不住的,家长认为孩子年龄还小,但随着孩子五六年级开始性征发育,如果不在此之前将性知识讲授清楚,对他们是不利的。“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没有不会上网不会用手机的孩子,一旦孩子自行探索,将网上对性的错误认知包括色情内容先入为主,就很难再调整过来了。”
李老师清楚地记得一个五年级的转学女生,第一次听性教育课上讲生殖器官的构造,下课后,她找到李明说:老师,你知道吗,我上学这么多年,这是我听到的最有意思的一节课,“这个孩子是从农村来的,已经开始进入青春期了,她想了解自己的月经是怎么回事,但有没有渠道,所以特别感谢这个课。”
李明认为,循序渐进的、科学客观的了解性知识,其实对孩子们没有坏处。男生会有遗精的情况,女生会有月经现象,只有告诉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才会避免孩子的恐慌、担忧,避免出现自卑心理。
私下里,李明也会将自己通过教课了解到的性知识和儿子分享。前不久,儿子跟她聊起了早恋话题,李老师想起自己在学校上完性教育课后,就会有同学私下找她说出自己对于恋爱的想法,比如喜欢某个异性同学,“不要不好意思,也不要有羞耻感和负罪感。不过,这时候不要放纵自己,应该把对异性的喜欢变成一种动力。”
开这门课学校也有压力 但为孩子好坚持14年收获更多
在性教育课程开设以后,李明还发现,接受过性教育的同学在性别保护方面的意识很强。有一次课上讲到性侵的内容,课后,一个女生就跟李老师说,她的妈妈离婚后又再婚,继父对她特别好,很照顾她,她觉得继父是不是有些过分关心他了。
李老师告诉她,继父对她好是值得欣慰的事情,应该感到幸福。但平时仍要有保护自己的意识,尽量不要单独和继父在一起,避免一些过分亲昵的动作,不要创造可能造成伤害的条件。
性侵保护方面意识的提高,也是行知学校决定开展性教育课的初衷。沈桂香校长回忆,学校建于2001年,那时候,北京的打工者特别多,有些家长在工地搞建筑的,有收废品的,有摆地摊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很恶劣,父母有的时候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孩子。
沈桂香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在2006年,她当时在学校教数学,班上一名女生已经五年级了,身体都开始发育了,但还跟父亲一起住在工棚里,工友们都是大老爷们儿,父亲却觉得孩子还小,没有这个保护意识。这种状况让老师们非常担心,沈桂香家访时曾跟这位父亲提起给孩子换个生活环境,不然很不方便,也容易出危险。
此外,还有一些家长,起早贪黑打工,四五点钟就出门,八九点钟才回来。对孩子疏于照顾,一星期都说不上一句话,孩子放学回家就钻进用塑料布和木头搭建的窝棚里写作业,天黑了家长才回来。“这种情况连安全都保证不了,别说性教育,家庭教育都没有。”沈校长说。
学校当时也考虑要教给孩子一些生理知识,尤其是防性侵、防欺凌的内容,但老师们都不知道怎么讲,也不知道自己讲的对不对。
北京师范大学脑与认知研究院刘文利、张瑞敏教授在2012年发表的对打工子弟学校教师性健康知识态度的研究报告中指出,超过60%的教师对学校性健康教育内容的认识仅限于生理知识而忽视了人际关系、社会性别与平等、性态度、性权利与性决策等。在对学校性健康教育的认识上,更有教师认为学生长大后就知道了,学校根本不用教授性健康知识。有近一半的教师回避学生提出的性问题。对于敏感问题教师不知道如何给学生讲解,教师教授性敏感话题会感到不舒服。同时,打工子弟学校教师自身性健康知识水平不高,有相当部分的教师不知道男女生青春期发育知识,不了解艾滋病病人与HIV感染者的区别,对蚊虫叮咬是否会感染艾滋病存在认识上的误区。
2007年,当时学校的黄校长接触到了刘文利教授课题组的这个项目,了解了整个性教育课程的体系,希望能把这个课程引入学校中来。当时作为教学主任的沈桂香还记得,学校领导对于引进这门课很慎重,也有一些担忧。后来专家专门来给介绍了课程内容,老师们觉得孩子们很需要这些知识,尤其是打工子弟学校的学生所处的生活学习环境,更需要这些内容。
实验课程从2007年的一年级开始,此后六年这门课的教学都是在刘文利课题组的督导下完成的,第一批接受了完整六年性教育的学生毕业。
这六年的教育结果,也打消了部分家长的顾虑。在2007年推行这门课的时候,家长们也反馈出了担忧:我们家孩子本来不懂这些东西,你这一讲他就明白了,这是不是就影响孩子了,就学坏了?
对此,校方也跟家长从课程的目的性、知识性、安全性等方面做了解释,家长们也同意试试看。
实验课开始后,刘文利课题组和行知学校也对学习效果进行了深入的调研,给学生和家长发问卷,了解他们对这门课程的评价和想法。每个学期都要收集上来学生和家长的反馈。
六年后,学校没有出现早恋影响学习的情况,也没有出现欺凌和性侵的情况。那个跟父亲一起住在工棚里的女生,也说服了父亲,租住到单独的地方,性格也开始变得开朗,阳光。其他同学无论男生女生,都知道了如何规避生活中可能会被侵害的危险,尤其是哪些部位不能被人窥探和触碰。
家长们也发现,孩子们懂得这些知识后,更会保护自己,也变得更加大方,不像过去那样扭扭捏捏。
刘文利教授等多位学者通过对多个开展性教育的试点学校进行的长期跟踪调研也发现,接受过性教育的孩子,对于性知识的了解更多,遭受性侵的可能性更低,同时对于异性恋、同性恋、性病及艾滋病等问题的态度更积极。
专家对开展性教育的流动儿童学校三年级全体学生,进行性教育前后的问卷调查中发现,接受性教育后,流动儿童性健康知识得分提高,在结婚与离婚,宽容、接纳与尊重,认识自我与他人,学习协商,性别角色,计算机、网络与成长6个主题上的得分均比教育前有提高,对青春期的身体发育、青春期性心理、生命周期与性、传染病的认识与预防等知识的了解也有所增加。在结婚与离婚的主题上,学生的得分提高,说明通过性教育课程,孩子能够更加理智的看待父母的婚姻,在一定程度上能减少因父母离婚或单亲家庭生活对孩子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在宽容、接纳与尊重的主题上,更多的学生懂得宽容、接纳别人和尊重别人;在对自己和他人的认识上,学生也更加积极的看待自己,尊重他人;在性别角色观念上,学生懂得了男女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中都平等的,都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此外,性教育在消除学生对青春期的恐惧、悦纳自己的发育和成长方面起着积极作用。教育后,学生对传染病及其预防的了解也提高了。
开展性教育一段时间后,一些家长主动找到校方说,性教育课上的一些内容,其实他们早就想跟孩子说,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现在,老师在课堂上讲授了专业知识,帮助家长们把这个事情给完成了。
回想当初的决定,沈桂香校长说,“做教育的,还是要从孩子的角度出发,只要对孩子有帮助的,就应该去做。”
最后,沈校长还特别提到了课程中的性别平等观念,在性教育课上,老师会告诉学生们,男生和女生享受同等的权力,都是社会的一份子。沈校长觉得,这种平等理念对孩子们的身心发展很重要。接受了性教育课后,每个孩子都会尊重自己,也尊重自己以外的个体。
所以,这些孩子们,才会对每一个迎面走过来人,充满自信的、表达尊重的一一打招呼。
实习生 冯埴炜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编辑/白龙